刘夫人扑到孙姝婉身边,一脸不可置信:“你个傻丫头,胡说什么!”
孙姝婉眼中满是痛苦之色,她紧紧抱住母亲,一字不发。
孙柯得到答案,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着,王老太太此时反而不像方才那样痛苦,给小桑使了个眼神,小桑面露难色,可主子命令又不好违背,只能上前劝道:“老爷,消消气……”
孙柯正在气头,一脚踹了过去,“你是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哎呦一声,小桑疼得跌倒在地,她一直跟在王老太太身边服侍,从没有受过一句恶话,下头的丫头对她巴结的巴结,孝敬的孝敬,何时这样没脸过?小桑面上羞恼,身上痛疼,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洗绿急忙走过去要扶她起来,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照在她身上,她还在局势变故中没有缓过神来,呆呆抬眼去瞧,就见孙柯眉毛与眼睛拧在一起,蓝色长靴再一次狠狠踢在小桑身上。
“贱东西!明日就叫人牙子来发卖了你!”
小桑哀嚎不已,衣裙上又多出几个脏兮兮的脚印。
纪棠看得于心不忍,着急中,拉住孙柯胳膊,喊道:“这事情和有什么关系!”
孙柯大袖一挥,纪棠被甩到地上,暗沉的青石板上多出一滩鲜红血迹。孙柯要打的手停在空中许久,终于还是放下,指着揉脑袋的纪棠斥责道:“到底是太娇惯你了!”
无人留意的阴影中,姜晓芙微微扬起唇角,既轻蔑又不屑,如同高贵冷艳的猫咪看着身边可怜的猎物,它一次又一次逃跑,每次都觉得有生还机会。
“罢了,罢了,这是你们的事情,我早就老了,晓芙,扶起芳慧,我们走,他们愿意怎样就怎么样。”说完,王老太太已绕过了小桑。
谁也没见多孙柯发这么大火气,王老太太、刘夫人这些平日里和孙柯插科打诨、争吵叫板的人,这才发现,她们只不过是女人,只能活在他之下。
孙柯转过脸来,瞪着地上母女二人,他打了小桑,怒气仍没消一点,脸上赘肉颤动,左颊痣上油亮亮的,是叫骂时乱飞的口水沾到了上面。
“不怪婉儿,不怪婉儿,是……”
“现在了,你还敢包庇她!”语音未落,他已一掌挥去。
孙姝婉身子一扭,挡在刘夫人之前。
“不可!”
衣袂破风之声大作,不过眨眼之间,一个红色绣花鞋抵在孙柯肩上,灵拂脚尖轻点,孙柯立即在地上滚了几圈,摔出半丈远。
小桑忘了哭,王老太太也停下脚步,小院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孙柯怔了一瞬,在深深的恐惧面前,身体的痛疼不值一提。他仰面往后爬了几步,惊恐地看着刘夫人和孙姝婉,他想寻求答案,却只看到两张同样带着茫然与害怕的面孔。
纪棠见此,不觉一笑,笑得很像方才的姜晓芙。可惜片刻之后,这笑容就僵在她淌着血污的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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濛濛细雨,乌云低垂。
刘夫人抚摸着头发,问道:“是不是白了很多?”
洗绿端来铜镜,轻声道:“夫人不信我说的,那便自己看看,还黑着呢。”
铜镜反着黄色光晕,刘夫人对镜一笑,“不错,不错。”她笑意淡了一分,望向窗外,“法事要做到几时?”
洗绿把铜镜放回原来位置,也看向外面,回答道:“雨要下大了,今日怕是会早些结束。”
刘夫人叹息道:“她是个可怜人,吵些就吵些吧,全当为了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夫人心善。”
树上的纪棠听到这样一句话,再也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好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依旧很响亮,除了打着伞的上官柳对她侧目而视外,再无人注意她。
她又待了会儿,瞧那一身白衣的另一人仍如木头般,呆呆痴痴,不声不响,渐渐觉得困乏,打完大大的哈欠后,瞥了地上一眼,相中块自以为平坦妥当的位置,然后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纪棠难道失了水准,正正好好踩在一处水洼上,许多水珠溅起,每一颗都倒映出飞动的裙子一角,她低头看着鞋上被打湿的兰花草,微笑着摇了摇头,离开树下,走进了雨里。
明明是七月天,却下着和春日一样朦胧的雨,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是一些人轻易便能做到的。纪棠立于竹桥之上,看着一池荷花,思索是从哪里得出这番结论。
池水被风吹起层层涟漪,荷花摇曳,清香弥漫。一切都祥和美好,安静宜人,就连水中新多出的影子都是这样。
上官柳并不很着急,景色很好,他的心情也是。荷香细雨中,忽而想到百淬宫的瑶池芙蕖也快开了,虽比凡间的慢些,好在只慢一点儿,用不了多久,就能挖藕做排骨汤喝。
雨气渐浓,一个闪子过后,有人开了口。
上官柳嗤笑一声,“谈判要领之一便是压价,越看轻对方拿出的筹码,越能获得更多好处。你倒好,一上来竟先抬高了它。”
纪棠道:“只因我说的正是我心中想的。”
上官柳转了转竹制伞柄,伞沿坠下细小雨滴,在他与她之间又加了重屏障。
纪棠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转过身来,眉心起澜,“你不信我的话?”
上官柳悠悠道:“谈判要领之二便是沉住气,心一急,结果就糟了。”
“殿下经验之谈,我一定谨记。有空就誊写到月草紫藤纸上,裱在绣水长竹框里,然后再把它挂到屋子正中,日日膜拜瞻仰。”
上官柳笑道:“月草紫藤水火不侵,绣水长竹万年长成,得仙君如此重视,我实在受宠若惊得很,那么再送仙君一句话吧。”
“什么?”
“不要恼羞成怒。”
纪棠气闷,抬脚要走,上官柳身体一歪,挡在她前面,笑得一脸灿烂:“才说过,你便忘了,记性这样坏,改日我须问老君讨几粒丹药送你。”
纪棠往前凑近一步,盯着上官柳弯起来的眉眼,凶巴巴道:“殿下笑起来这样好看,不怕被我缠上吗?”
“让战神之女看上,是我的荣幸。”话虽如此,他的身体却十分诚实,很快只纪棠一人在雨中。
纪棠不由心烦,道:“你到底想怎样?”
纸伞下,上官柳慢条斯理道:“不想怎样,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
“好奇你要落纱羽衣的真正目的。”
纪棠冷笑:“你可以慢慢猜,猜到了再来找我。”
“真气我了?”
纪棠道:“你开心可以,可你不该逼着别人和你一起开心。”
上官柳偏头瞧着她,良久,展颜一笑,“其实比起你拿落纱羽衣干什么,我更想知道它比之明梧如何。”
纪棠抬起袖子抹了把脸,雨水不大,可无遮无拦立了许久,她看东西还是雾蒙蒙的。上官柳和明梧关系怎样,纪棠不清楚,她喜好美色,却也知道有些人不是她可以肖想沾染的,上官柳如是,明梧亦如是。所以,她无比清楚,她喜欢的是沈叔烨,只是沈叔烨。所以,她无所畏惧地直视上官柳探寻的眼睛,一字字道:“它更重要。”
上官柳让那坚定神色一灼,怔了瞬,旋即说道:“你分明很聪明。”
纪棠已没了耐心,“什么时候动手?”
上官柳似在想着什么,漫不经心道:“你说呢?”
纪棠暗暗抿唇,迎着纷纷扬扬的雨丝,把目光投向了西边天空,乌云一片连着一片,天地昏暗。她突然想,或许此时桐县也在下雨,于是摊开手,任由温热的雨水落在同样温热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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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袍道人左手摇铃,右手执剑,宽大拖地长袍伴随他乱中有序的步伐扫过地面,激起一圈圈烟尘。
“你说什么?”咚咚当当声响之中,姜晓芙只看到媛儿的嘴唇一张一和,根本听不清她话里内容,于是,她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媛儿的三角眼睛往高台上扫了几眼,孙柯端坐在红木长椅上,正垂目喝着手里的茶。自从那夜小桑无辜被打后,她对这个平素没有正形的老爷一下子恐惧起来,只要有他的场合,她必要先看一看他脸上表情,才敢继续动作。
姜晓芙把她拉到道场之外,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在槐树下看到一个高大精壮的背影。
这背影,她再熟悉不过。
时飞抚弄着一支珠钗,心里思绪翻涌,以至于当姜晓芙走近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
一声咳嗽,姜晓芙笑道:“是在等我吗?”
在听到清脆柔婉的声音后,时飞眼里一下子满是光彩,但很快,他就偏过头去,不好意思起来。只因他看见姜晓芙温柔的目光陡然转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姜晓芙冰凉的指尖已揭开时飞故意散下的乌发,直直看着他眼角结了痂的疤痕,问道:“你和人打架了?”
时飞赶忙解释:“不是,是我有日走得着急,没看路,被东西绊倒摔在地上……”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姜晓芙质疑的神情如鞭子抽打在他心上,远比身上的伤要疼。
“……然后就让一块碎石子划了。”
“既是这样,你为何要对我遮遮掩掩?”
时飞哑然,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姜晓芙淡然道:“又是为了那些话,对不对?”她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声,真正不在乎的除了她自己,大概只剩那人。又一声叹息后,她抽出带在袖中的东西,递到时飞面前。
时飞扫了眼黄色纸张上的娟秀字迹,立即认出是出自姜晓芙之手,他不明白地看着她,心中不由紧了紧,明明自己就站在她眼前,她为何还要麻烦地用书信,而且还是早准备好的。
“是什么?”嗓音干涩,他终于开了口。
“你看了便知。”
姜晓芙垂目看着纸上墨字,她写的时候一气呵成,未有一字涂改。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媛儿不认得字,她是个忠厚的姑娘,即便认识,她也敢笃定她不会看,更是因为过往种种事情,在很多个难眠夜晚,已让她咀嚼了无数次,于是,她想也不想,只是挥动手腕,字句便从笔下流淌出来,一个一个整齐地定格在纸上。
时飞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打起哈哈:“你不肯亲口同我说,定不是要紧事。”他举起珠花,捧到姜晓芙面前,即使那是他去了很多铺子,挑选比对很多样式才得来的东西,他还是说道:“我眼光一向不好,这个若不合你心意,我再去找。”
姜晓芙看着他手心的缀珠玫瑰发簪,想起她提起过最喜欢这种花。他对她,从见面第一眼之后,便一直很上心。姜晓芙笑了笑,抬手挥动手里信纸,“发簪很好看,可你看完这个之后,也许就不愿意再送给我了。”
时飞直觉地预感到,这信上所写绝不是他愿意见到的。若是看了,他所希冀期待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若是不看……眼前女子眉目含笑,神色平和,他最喜欢她的莫过于此,无论是喜是嗔,她的底色总是平和,好像任何艰险情况出现,她都可以轻松化解,不皱一点眉头,永远一副云淡风轻模样。这其中所有原因,全在他手里捏着的纸上,无须半炷香功夫,他就可以窥完其中奥秘。
但是,之后呢?之后姜晓芙会头也不回离他而去,她很平和,她也很骄傲,一个骄傲的人会让人知道他的秘密,却不愿意露出一点疤痕。
信纸被时飞折了几折,一下、两下……
稀碎的纸屑漫天纷飞,他们紧紧相拥。
“早些遇到你很好,晚一些也是。”
姜晓芙的下巴搭在时飞肩头,他看不见,所以她没有顾忌地笑了,一个带有胜利意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