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让不想听什么故事,他觉得怀中的夫人像只可怜的小兔子惹人心疼。
就那么缩在他的怀中汲取温热,明明畏缩却又逼迫自己学着勇敢。
温让不知道剖白自己对姜礼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但他不想让姜礼的创口愈渐严重。
他的静默让怀中的人更加不安,他听见姜礼的懂事声音,也听见了他远离自己往后退缩的脚步声。
“那少爷想听的时候,姜礼再讲与少爷听吧。”
温让的一个吻落在他的指尖,轻轻一触,却许久都不容许他撤走毫厘。
“我想听小礼讲的故事。”
温让的双眸蕴藏着他不自知的深情,神色温柔,目光专注。
“但故事只是故事,小礼只是个说书的人。”
故事只是故事,与说书的人无关。
姜礼的故事,还在未来。
温让虽未明说,可姜礼却读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这故事还未开头,说书人的眼眶就已经泛红,不知道即将说出口的文字将会有多么悲伤。
“从前,有一户人家,姓容。”
容家小姐生在宜州,她有一位堂兄中了榜,被点入京都当了官,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此举家搬迁至京都,做了胭脂生意,店铺以容家小姐的名字命名,叫做棠坊。
后来容家发迹,登门求亲的人都快要将门槛踏破,可容家家主和夫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眼光挑剔得不行,回绝了所有上门求亲的好儿郎,说要让容家小姐嫁于心上人。
容家小姐后来看上了一个郎君,也是商贾出身,做些小本买卖,常常奔波在江河之上,比不得京都棠坊门面。
可他对容家小姐说,千山万水,你我同游,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执子之手,相守白头。
容家小姐就那样答应他了,以棠坊为嫁妆,入了别人的门。
后来容家小姐有了身子,郎君说未免劳累,便定居在了京都,又说担心夫人操劳,将棠坊的掌印夺了过去。
再后来,容家小姐生了一位哥儿。
容家小姐因为生产时落了病根,大夫说不宜再有孕,郎君便新纳了妾侍,言说多几个人服侍夫人也是极好的。
后来她的夫君与别人郎情妾意,容家小姐咽气在一个最为寻常的春日。
“少爷,我这个故事是不是讲得很不好。”
他低垂着头,温让看不见他的眼里是嘲笑,是心疼,还是无法言说的难过。
温让将他的手紧握在掌心中,“不是你讲得不好。”
“是故事不好。”
“故事里的郎君更不好。”
温让揉了揉他的脑袋,满眼心疼道:“可是容家小姐却很好。”
“容家小姐也不好。”
姜礼的语气清浅,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眼神不好,才会千挑万选择了这样一位夫婿。”
“她脑子不好,才会爱上这样一个薄情郎。”
温让甚至能从他的眼里,看出能化为实质的恨意,连绵不断,积蓄成海。
他的心口仿佛也被姜礼的痛感染,晕开一大片一大片的疼意。
“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她没有错。”
“坏人的罪过,不应当怪在容家小姐身上。”
温让的心里涌现上后悔和懊恼,他知道姜礼从前的生活过得不易,但从未想过这些不幸竟然起源于一场骗局。
姜礼的母亲有一桩很不美满的婚姻,姜礼的父亲又教会了他亲情淡薄,而姜礼的姻缘,又被原主一通胡闹给定了终生。
温让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心口处缓缓渗出来的心疼几乎要全数暴露在眼底。
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姜礼相信自己,毕竟原主的那半年冷淡实实在在,以至于姜礼到如今都还对他报以敬称。
“小礼,这个故事的结局很糟糕,以后我给你讲其他故事好不好?”
姜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静静地凝了他良久。
他的眉眼过分恭顺,声音都是恰到好处的温柔:“少爷,你喜欢听话懂事的夫人吗?”
“他以你为天,事事都要黏着你,还会像只小猫一样,冲你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姜礼想起家中的姨娘,妖艳无双,矫揉造作,却很得父亲喜欢,不禁勾出了一抹笑意。
“而且他还很漂亮,目光似水,温柔体贴,像是只将你一人放在眼中。”
温让听完他的描述眉头微蹙,语气仍旧温和地问道:“那小礼呢?”
眼前人听到这句话又笑了笑,“我不像很听话的小猫吗?”
温让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定姜礼的听话懂事,还是不赞同姜礼说自己是一只已经被驯化的小猫。
总之,这两个形容词他没有一个听得舒服,更别提叠加在一起了。
温让的语速变得缓慢,字句都落入了谨慎的考量之中。
“姜礼,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具体该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种情绪是比日月和四季都更缥缈的存在,我可以用万物复苏来勾勒春,可以用晚霞彩云来衬托落日,可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一副景象可以描述出爱意。”
温让的世界里只有手艺,以及手中的刻刀和画笔。
可他虽然懵懂无措,却依旧选择真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在意。
“我觉得,就算被一些限定词束缚住了自己的标准,可心动总是难免的。”
“我的喜欢没有标准,只要是你便好。”
温让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老人说过,若是遇到了命定之人,是会有一些预兆的。”
“我可不可以,把温氏遭殃当成这场缘分的伊始?”
他说得有些小心,却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自己的小心思。
穿越过来时,正值温家逢难。
也是在那日,他见到了姜礼。
姜礼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郎君,内心有些无奈。
哪有人将这等险些被灭九族的祸事,当做一场缘分开始的呢?
再者说,温让一改前些天的不正经,现在他稍微暴露一点点的难过,郎君就恨不得赶紧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看还是不是红色。
这副耿直又蠢萌的样子,让姜礼每一刻都能感到自己在被认真对待。
“所以,少爷是不喜欢听话的小礼吗?”
“不是。”
温让简直冤枉,一瞬间已经把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又想过了一遍,否定的速度比眨眼睛都还要快一些。
姜礼得逞,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那就是喜欢听话的小礼了。”
“我没有。”
温让再次否定,简直百口莫辩,他突然理解到被绿茶冤枉的女主内心真实想法了。
姜礼垂下头,小小声道:“原来什么样子少爷都不喜欢,那看来是人物不合心意了。”
温让简直都要把“最爱你,救你,保大”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结果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亡圈套让他把命送得明明白白。
姜礼佯装失落,转身往后撤步,却被温热宽厚的怀抱整个罩住。
“少爷今日不是约好了丁大人要去商议,眼下都要到点了。”
温让又将他紧了紧,“再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话本里的小夫妻就是因为不长嘴巴才心生误会,生了间隙之后就会有人趁虚而入撬墙角,然后那人就会添油加醋无中生有惹得别人恩爱夫妻百口莫辩,最后一方失望,另一方又觉得自己不被信任,活生生地拆散别人的一桩姻缘。”
姜礼不禁被郎君偶尔的幼稚逗笑:“少爷从哪里看来的话本?现在都不时兴了。”
温让的声音有些闷:“时不时兴都不要紧,关键是招不在新,有用就行。”
自家郎君怎么给人一种,聪明又不聪明的奇异感觉。
说他聪明,他说话都磕磕绊绊,连目光都不敢对上。
说他不聪明,可温让逻辑清晰,表述得当,每次都能击中姜礼心里最软的那一处地方。
见夫人又不应答,温让自我反省道:“小礼,我是不是不太会说话。”
不然为何总是说得你语塞。
姜礼握住了拢在身边的手,轻巧松泛,似是温让随意一挣就能脱身。
“少爷若算得上不会说话,那天底下半数以上的郎君恐怕连嘴都没有长了。”
此时正按照约定前往官府的丁斯时打了个喷嚏,心里不以为然。
骂他的人多了去了,这又算是哪一根葱?
最终也不知道是谁把谁哄到了官府,总之也算是没让咱们丁大人有借题发挥的余地。
丁斯时见姜礼跟着温让一同前来,目光不免带了一丝幽怨和后悔。
这小子居然还带家属。
丁斯时闭了闭眼,早知道就将自家夫人也请出来了。
说得跟谁没有夫人一样,岂有此理。
姜礼悟错了礼制官的意思,还以为是自己在这里会耽误了郎君们商议正事。
“那少爷与丁大人慢慢谈,姜礼出去等您。”
温让立刻捉住他的手,温柔却不乏有些强势。
他对着丁斯时道:“温某与夫人新婚燕尔,夫夫本为一体,想是丁大人能够理解吧?”
丁斯时叹了一口气,解释道:“姜公子别多想,丁某适才就是在想为什么自己如此目光短浅,不如温公子有远见啊。”
同是做别人夫君的人,温让立刻便懂了丁斯时刚才为什么一副茅塞顿开的模样。
他是突然懂了,原来上班时间也是可以和夫人贴贴的。
丁斯时顿悟之后,也是立刻便恢复了谈正事的模样,请温家二位客人入座。
“丁某与夫人达成了一致,因为温氏的确还处在风口浪尖,相信两位也能理解这烫手山芋谁也不愿接手的道理,所以我们有心,为温公子找到了另一个更为合适的合作人。”
温让点头示意自己能够理解,他在外人面前话一向不多。
“但是需要温某自己去谈成这场合作,还请丁大人指一条路。”
丁斯时对温让废话不多说的做事风格感到欣慰,“抚州城东的礼阁,东家姓唐。”
“多谢丁大人替温某费心,有朝一日温氏沉冤昭雪,必定不忘丁大人的恩情。”
言语虽是客套,但温让的语气却满含真诚,闻之可靠。
丁斯时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询问:“温公子今年就要参加宫灯竞选吗?”
“此举未免太过冒进,且不说圣上对温氏的怒气是否消退,就算圣上已经不再动怒,可降罪的圣旨下达尚不足一月,是否太驳圣上的面子了?”
温让知道丁斯时也是善意提醒,所以也没有遮掩自己想法的打算。
“将功赎过也并非是一日之功,温某今年暂时还不能去参与竞选,需得一些时日好好打磨自己的手艺才行。”
丁斯时自然也听懂了他的意思。
一向冷淡的礼制官头一次为一个不在名额之中的手艺人送上最真心的祝福。
“那便预祝温公子,此去坦途,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