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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三溪镇。
三溪镇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倒不是因为它三条溪,而是因为它有一大片湖。
奉朝四国分居于东南西北方位,东方孟章,南方陵光,西方执明,北方监兵,四国以合抱之姿共同守护着居于中位的万象古国,也是托举着朝廷的心脏。
各国自有独立的规章与风气,由各自的国主所统领,但文字与商业货币等等皆有万象古国所统一,四国皆以他为首,每年按时进贡觐见。百年来和和气气,没有所谓的天灾灭世,也没有人祸横生。
可谓人间太平盛世,入眼皆为琳琅。
而这四国正好都拥有一条依傍的河流。文明依水孕育,人民也因此获得福泽。奔流的河水皆由万象国中一高耸入云的奇特雪山而生,融于烈阳,奔向四国。
而三溪镇刚好处在孟章国与万象国交汇地带,奔腾而下的河水经由这里的回旋形成大湖泊,分成三个支流分别去往南边的陵光与北边的监兵,于是乎,三溪镇也因此在两百多年前被挖掘建立,成为了重要的水路交通枢纽之地,商贾之人多经于此,镇上繁荣昌盛人民好不幸福。
当然,密集的人流带来的不一定都是财富珍宝。
“来来来,都瞧一瞧看一看咯!独门绝活杯中摘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咯!”
三溪镇镇口,每月初赶集都会汇聚一波四方来客,买农货的,牲口的,糖食的……当然也不乏那些走街串巷卖弄戏法的班子。
一张木桌往台上一摆,一块破布往桌上一抖,一个穿着黑长褂的瘦杆子男人拿着折扇就能在台子上以此谋生。
“大家都看好咯都看好咯!”瘦杆子男人手里拿着两盏瓷白的茶杯,用指甲轻轻叩击着杯壁将起内里给台下的观众展示。
台下的游人镇民倒也还算捧场,妇孺老人都乐呵呵地拍手,扎着小辫的孩童也吮着手指期待地看着台上的男人,他们知道每次表演完后他们都会把不要的糖豆道具分给底下的孩子,于是那表演也变得不重要了,都想着让他们赶紧结束。
那男人不慌不忙地先掏出一个破了边的陶碗,绕场一周接过了零星投上来的铜板,然后怡然走到桌子前。
“各位可瞧好了,这是三颗豆子,最普通的大豆。”男人让手里的三颗豆子依次排开,然后用两个茶杯罩住了边缘两颗留下中间那一颗被他握在手心里,“看好咯!”
男人大喊一声,故作用力的样子将那颗豆子往右边的茶盏底座一按,慢慢松开手,再猛地揭起茶杯,只见那明明只罩住了一颗豆子的杯子中赫然又出现了一颗。
“好!”
台下的观众兴奋地鼓掌,小孩尖叫着蹦跳,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裤腰包,指望着他能掏出一把糖豆。
“谢谢各位看官!”男人再次端起了陶碗,这次投向舞台的铜板更多了,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得到处都是。
“再来一个!用这些给俺变头耕牛出来!”人群中有个壮汉看起了兴致,竟然从包袱里摸出些碎银子,大喊着就要往台上扔。
那男人狭长的眼睛都要瞪直了,要知道银子和铜板可不能相提并论,那壮汉显然是途径于此的富商,出手果然不凡。
可男人还没等那银子落入自己手中,就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指稳稳捏在了半空,转瞬间就被收入了那人的袖子里。
“你!”男人见居然有人光天化日抢自己的钱,气得鼻子下的胡子都抖了三抖,跳下台就拉住了这个可耻的贼人。
“我怎么了?”
那半路截胡的小贼并不是男人所想的贼眉鼠眼之相,反而是个目测只有十六七岁的清俊少年郎。
少年一头浓如黑墨的长发高高束起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偷偷溜到他的鬓边额前,遮盖住了他那满含着笑意和不屑的碧穹色瞳孔。微微上扬的嘴角配上他那白净的皮肤,倒和那专食人气血的妖物神情有几分相似。
男人许是被这毫不畏惧的笑脸吓住了,吞了口唾沫往后退了几步:“小兄弟,我看你也不像那梁上君子,断人财路这种事可干不得啊。”
“断人财路?”少年郎故作疑惑地思索片刻,然后笑嘻嘻地说,“正道财路我可不管,但你要是用些不光彩的手段欺骗父老乡亲们,我可就看不下去了。”
“你、你说谁骗人了!小兄弟,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哈。”男人额间流下一滴汗液,说话都不利索了。
周围的群众目光都被着一隅给吸引了,围着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
少年也不怕人多,撩起自己那过于宽大的布衣裤腿,一个翻身就利落地跳上了台子,围着那张桌子转了一圈。
“腾家小子,你又搞些啥子哦!”看台之下,有大娘提着菜篮子在台下冲着少年大喊,“你爷爷在东边酒楼找你嘞!”
“王大娘,你那篮子里的鸡蛋被压碎了!说了多少次让你最后买鸡蛋,非不听!”少年一脚就跨上了那不足半人高的桌子,指着大娘的菜篮子大喊道。那大娘立刻提起自己的篮子,拨开上面放着的瓜果,果真看到下面被压得稀碎的鸡蛋。
“臭小子!就知道卖弄你那劳什子戏法,跟你爷一个德行。”大娘骂骂咧咧地走开了,那少年却展颜一笑,盘腿坐在那桌子上。
“出来吧。”他用手拍了拍桌面,眼神却始终目视着前方,搞得台下的人都一头雾水,不明白少年在做什么。
“让你出来,咋还聋了呢?”少年颇有些不耐烦地挠了挠耳朵,做出了和他那张漂亮的脸极不相符的苦闷表情,然后起身跳下桌子,一把掀开了遮在桌上的破布,连着那木头桌面也没有放过,统统掀翻在了地上。
一个瑟瑟发抖的胖子蜷缩在桌子内部的空心里,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眼神惊恐地看着这个让自己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少年。
“真正的杯中摘豆讲究的可是极致的手法和精彩的话术,吸引观众目光的同时又能快速完成豆子的交换,你这用个大活人在底下替换算什么真本事?”
少年扯着那胖子的耳朵,强行将他拎出来。那胖子上半身未着寸缕,滑稽地扑倒在地上,引得台下发出阵阵哄笑声。
少年弯腰拾起那落在地上的茶杯,从袖口里摸出刚刚那壮汉丢出的碎银子,不多不少,正好三粒。
“给大伙儿瞧瞧真正的杯中摘豆!”少年咧嘴一笑,左脸上的小肉涡若隐若现。
他将那三粒碎银子随意抛在地面上,那银子缺跟长了腿一样神奇地一字列开,随后少年手速极快地将两盏茶杯扣在最外边的两粒上,独留中间那一颗躺在地板上。
“这下面可都是空心的啊。”少年抬起腿踩了踩看台地板,那朽木搭建的台子差点因为这两脚散架。
他曲起食指轻叩两个茶盏的杯底,台下观众的视线也不知不觉间注意到了他点动的手指。
“这个戏法就是讲究一个指哪打哪,我让它在哪儿就得在哪儿,我不让它在的地方它也别想去。”
少年嘴巴说个不停,一长句话没有一个打结的地方,十分顺溜地表达出来,手上同时抓起了中间那颗银子,将它放在了右边茶杯底部,用力一按,随即快速掀开茶杯,露出了其中两粒夺目的碎银。
还没等底下的观众发出喝彩,少年眼疾手快地盖上茶杯,右手在右边茶杯上虚虚一握:“诶就是想让它去哪儿就去哪儿,丢到左边也没人能发现。”
语罢,他将虚握住的右手朝着左边的茶杯丢过去,然后快速掀开左边的茶杯,那里静静地躺着三粒碎银子,那多出来的两粒真的像是被他空手投来的一样。
少年微微一笑,在观众沸腾的鼓掌声中抓起那三粒银子,丢给人群末端的壮汉:“看看是不是你那三个?”
壮汉接过银子,仔细看了看后大笑两声:“小兄弟好戏法,是我的东西没错!”
“变得好!再来一个!”观众们的叫嚷声掀翻了天,注意很快就被少年这更加真实的戏法吸引住了,铜板一股脑儿往台上丢。
“诶诶诶!谢谢各位谢谢各位!别打脸别打脸!”少年一边躲避着乱飞的铜板,一边乐呵呵地将地上的钱揣进兜里,“我只赚我应得的。”他笑得张扬,后脑上的头发都被这左摇右晃的动作弄得散开,看起来倒有些像那无忧无虑的小疯子。
台下那俩骗子男人气得牙痒痒,可众目睽睽下又没法发作,毕竟这小子一看就有点真本事,跟他们这种撞骗的还不一样。
“臭小子,这点把戏也就骗骗外来人了。”王大娘挤在人群后面小声笑骂两句,但看着少年的目光却格外慈祥。
“阿玠!”她眼看着台上的少年钱捡得差不多了,连忙大声喊道,“你爷该等急了!”
那被唤了名字的人立刻抬起头,朝着台下挥了挥手:“马上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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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溪镇东边的确有家很大的酒楼,名唤四方,寓意四方来客皆可落脚于此。有人来此商议要事,有人路过留宿打尖儿,不过最最吸引人的,还是店里那特制的酱肉和醉春风坛子酒。
贺玠几乎不用去想,也知道爷爷必然是去点了三盘肉和一坛子酒,吃得胡子嘴上全是油渍,然后在付账时摸着空空的荷包和小二大眼瞪小眼。
月初的酒楼必然是最热闹的,贺玠还没踏进那装潢精致的木门,就被迎面而来的酒气熏了个跟头,他捂着鼻子踏进门槛,正想找找喝得烂醉的爷爷,脑袋就被一个飞来的筷子砸了个正着。
“臭小子!来这么晚!”
人来人往的酒楼里,靠近窗边里桌上趴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他头上的白发只剩下脑袋一边的稀疏几根,布满皱纹的脸上飞起两朵红,眼神迷离地看着呆站在门口的贺玠,怒斥道:“还不快滚过来!”
贺玠委屈兮兮地摸着被砸得生疼的脑袋,走道爷爷对面坐下,看着面前空荡荡的三个浓油赤酱的盘子小声嘟囔:“也不给我留点。”
“吃吃吃!你除了吃饭还知道啥了!”爷爷抿着剩下的那根筷子,恨铁不成钢地又敲了一下贺玠的脑袋,把他好不容易扎好的头发又给弄散了,“回答我两个问题。”
小老头打了个酒嗝,举起了一根手指:“一,刚刚去哪儿了。二,今早上家里那串我晾了半个月的干肉去哪了?”
贺玠眼神飘忽地看向四周,一条腿不安生地踩上椅子想要转移话题,却被爷爷一个眼神吓噤了声。
“刚刚又遇到俩耍假的人,可不枉费我蹲守了三天。我一下就去拆了他们的骗术……爷爷我跟你讲,最近有些人真的太猖狂了,桌下藏人这种事都干得出来,您说以后……”
啪——爷爷将筷子拍在了桌上,这是示意他不要妄想逃避话题的警告。
贺玠咽了咽口水,在外他可以谁都不怕,但面对这位叫腾间的老人,他是一个字的假话也不敢说。谁让他除了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以外,还是教导自己戏法本领的师傅。
“好吧,肉是我吃的。”
贺玠老实地把脚从椅子上放下来,彻底放弃反抗地坦诚了自己的罪行,准备接受爷爷劈头盖脸的怒斥,没想到老爷子只是咳嗽一声将筷子从嘴里拿出,然后转身招来小二。
“再来三两肉。”
“得嘞。”小二麻溜地转身忙活,不一会儿就端着一大盘酱肉放在了老爷子面前,但他却伸手将菜盘推到了贺玠那边。
“吃吧。”老爷子咂摸着筷子,像抽着旱烟那样望着一脸呆滞的贺玠。
“吃啊。”
爷爷的第二声令下终于让贺玠回过神来,那双眼睛里顿时染上激动的亮光,毫不犹豫地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毫无形象地塞入一块又一块肉,满满的三两不消片刻就被他一扫而空,吃得嘴巴都红艳艳油澄澄的。
“老子我缺过你吃吗?”老爷子声音沙哑地问他,“不过你敢承认就好,就怕你小子敢做不敢当。你现在处于长身体的时段,多吃点也好,那些肉本来就是做给你的。”
“真的么爷爷?”贺玠嘴里塞满了酱肉,口齿不清地说。在他印象里,爷爷是个嗜肉如命的人,一天吃不到肉觉都睡不好的那种,自己跟着他也喜食荤腥,但这突如其来的大方还是让贺玠有些奇怪。
“该不会有什么事情要让我做吧?”贺玠谨慎地看向爷爷,却见老爷子哼笑了一声,下巴上的山羊胡抖了抖。
“跟我讲讲你刚才如何揭穿他人骗术的?”
“哎爷爷你去看就知道了,那人变动西的时候,桌子上的布都在抖,但凡长了双眼睛都能看出来不对劲。”贺玠笑嘻嘻地说,绘声绘色地给爷爷形容自己当时有多果断英勇,拆穿了他们的计谋。
老爷子闭着眼静静听着,等到贺玠说完后他突然一改方才懒散的做派,直起身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麻纸,在贺玠眼前慢慢展开,“看看这个。”
贺玠停下了咀嚼,凑上脑袋去看那张纸上的东西,却被密密麻麻歪曲的笔墨弄花了眼,只能勉强看清落款处写着一个李字。
“看不懂。”贺玠诚实地说。
老爷子摸摸胡子:“这事儿是西边那个十八户人居住的村庄发生的。一家八岁的男童被发现暴死在家中,就在前天傍晚。家里人报了官,仵作也来验了尸,除了肯定是他人杀害意外什么也没查出来。”老爷子语气有些严肃,指着麻纸上的最后一行字说,“他们怀疑是妖邪作祟,想让我去摸摸虚实。”
贺玠本能地吞了口唾沫,脸色有些紧张:“小孩夭折的事情多了去了,怎么会怀疑是妖物作祟呢?”
老爷子叹了口气:“那孩童死相过于离奇,我只看书面描述也无法想象。”
贺玠低头看着那乱如蚁虫的字体,实在不知道爷爷是怎么认出来的。
“他的脑袋被生生剖开,其灵台*竟然不翼而飞,这种情况属实罕见,说是妖邪所为……倒也不奇怪。”
劈开其首,取其灵台。贺玠心里突突跳着,额角浸出一滴冷汗,实在无法想象什么东西会对一个年幼孩童下如此狠毒之手。
“我曾答应过,等你年满十五后就带你见识一次正儿八经的真东西,但这两年方圆百里都未听说过恶妖降世,更未出现过恶劣害人的事情,只有这一次……如果你想去……”
“我去!”贺玠还未等爷爷说完,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他声音激动过了头,引得酒楼里其他食客纷纷侧目。少年人脸上的红晕不是烈酒的浇灌,而是纯粹的振奋。
“这次妖物估计异常凶厉,你确定?”老爷子倒是淡定的很,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将手里的筷子丢到贺玠头上,“坐下!丢人现眼的臭小子。”
“确定确定。”贺玠捂着脑袋嘿嘿笑着,“管他什么邪神厉鬼,咱统统给他收拾服帖了。”
老爷子哼了一声,仰头喝光酒碗中最后一滴醉春风,摇摇晃晃站起身往外走。
“那就快点回去收拾东西,今晚就动身。”
“诶爷爷,这饭钱……”贺玠看着一旁尴尬而笑的小二,连忙叫住头也不回的爷爷。
“你不是刚耍戏法得了些铜板吗?你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