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司州的东北角。
徐虞拉着天冬朝西南角奔去,一阵阵刺痛从小腿处蔓延而上。
雨幕之中,翠林之前,一袭绫罗织锦编织的华服裙边被泥水打湿,紧紧贴合在纤细的双膝上。
她们不知在雨幕中行走了多久,地上泥浆碎石溅满了衣裙满面,路上全无人影。
徐虞按捺住心中的犹豫,朝着司州城的步子再度拉大,哗哗作响的雨幕里,马匹的轮廓忽然闯进了她的视线。
马蹄之快,在缰绳一紧嘶鸣声起时疾驰至她面前,陡然勒停的马蹄在铲起原地松软不堪的泥土,朝一侧飞去。
马上之人身披玉色油衣,翻身下马。
“腿怎么了?”
说到这熟悉的声音,徐虞这才反应过来面前何人,抬眸望去,“大人……”
江玦单膝跪下,一只手撩开那紧贴在肌肤上的裙摆,一片殷红顺着雨珠的流动划入泥地。
看到那伤,徐虞这才重新感觉到那股刺痛。
她不自在地偏开腿:“我没事……”
那蹲下的人随之站起,将另一套玉色油衣递给她,见她仍不着手穿衣,忍不住道:“怎么,你难道想让旁人看见我江家的人去葬人都能把自己腿给摔伤?徐虞,我江家丢不起这个脸。”
语气很是不满,像是生气了。
徐虞来不及深究他千变万化的心绪,低头穿好那油衣,朝江玦走去。
刚在他身边站稳,便感觉到一双温热的宽掌覆在自己的腰上,徐虞下意识去推开那手,下一瞬那手稍一用力,徐虞的身子腾空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到了马背上。
她看着身下陡然拔高的风景,惊魂未定时,身侧那袭玉色的油衣轻松一跃,落座在她身后。
一双手从身后环住她身子,指节抓着缰绳,一股夹杂潮湿的温热随即笼罩了徐虞僵硬的躯体。
她抵住他的手,发问:“天冬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话落,便听见身后马蹄声冲破雨幕的阻隔,不过片刻便到了两人身侧,徐虞偏头望去,是南风。
“主君。”即使在马上,南风也不忘向江玦行礼。
“带人回去。”
江玦拉着缰绳调转了马头,冲进了雨幕里,空中飞扬的雨滴在疾风的挟带下,朝徐虞拍去。
她腾出一手去遮雨,耳边不再是哗哗作响的雨声,呼啸的北风在疾驰的马背上威力大增,在她耳畔一顿威胁,也成功解了她身上那股闷热。
身后之人不语,专注于被雨幕遮住的朦胧人间,徐虞闭上眼睛,任由那雨滴扑面而来,砸在脸部身前,片刻忘了身后还有一默不作声但驱马奔走之人。
直到一阵规律的气息均匀地洒在她右肩上,落下一阵酥麻,徐虞刚松弛的身子又下意识地缩,紧接着朝前稍稍倾斜。
幽幽的声音从耳廓上落下,“你若不想成为司州第一位被马摔死的高门夫人,就老老实实坐正了。”
徐虞身子陡然一僵,只好缩回原处,不自然的躯体杵在一处,不敢乱动的视线直直眺向前方,甚至于呆滞。
御马之人余光中视线落下,一丝笑在不知不觉间攀上了他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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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司州开春。
银装素裹的尘世间,复苏中几抹新绿在世人前亮眼。
初春时节,欣赏这些新绿是徐虞的喜好,但此刻那几抹芽绿近在眼前,她却只能坐在梳妆台前。
防风跟天冬正在帮她梳妆。
“娘子,你说那伯爵娘子当真会这么好心,邀咱们去那马球会吗?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对劲……”
徐虞看着天冬忧虑的神情,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就是一场马球会,无碍的。”
“可娘子,我还是觉得不大对劲。”天冬看着徐虞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得更加担忧,“你想啊,伯爵娘子那帮人,最最是见人下菜碟的了,以往对娘子爱答不理的,一夜之间转性……你说她们会不会是憋着什么坏招?”
徐虞被她逗笑了,“能有什么坏招啊?你不要太担心,就是一场马球会,反正我也不会骑马,若她们当真要对我做些什么也无法的,顶多是听一会刺耳的阴阳怪气,不过这些咱们也听不少了,不用担心。”
“娘子,发髻好了,我给您添点妆吧?”
徐虞颔首:“简单画一下便好,不用太浓。”
防风轻“嗯”了一声,伸手拿起了胭脂。
简单的妆不一时便尽数落成,徐虞换了一袭样式中规中矩、配色素雅端庄的襦裙,登上了马车。
伯爵府的马球场在郊外,背靠着幽兰山,朝向清水河,位置略微偏僻了些。
好在一路上各家马车接踵而至,车内还时不时传来女郎姑娘们嬉笑玩闹的声音,那偏僻带来的不安定感削弱了几分。
下车后,徐虞在伯爵府下人的指引下进了马球场,与伯爵娘子稍作寒暄一句后入座。
她稍稍环望了四周,依旧有不少位子还空荡着,她显然来的不算晚,但草场上,已经有马匹在跃跃欲试。
抬眼望去,马背上一袭飒爽的红衣翻身下马,接过下人递来的爵,一饮而尽。
这熟悉的背影……
徐虞盯着那轮廓片刻,须臾认出了来者。
赵远星饮完酒后,亦朝着徐虞身边的伯爵娘子走去。
两人视线相对时,赵远星豪迈的步伐曾随之一顿,不多时恢复了原状。
一切风平浪静。
赵远星装作并未看见近在咫尺的徐虞,上前与伯爵娘子共饮了一杯酒,两人旁若无人地闲聊起来。
徐虞安静地坐在一侧,抿了口茶的时间里,便见不少高门女眷皆陆陆续续落座。
女眷落座后,紧接着便见各家的郎君入场。
日头逐渐升到帘子上,照的人刺眼,徐虞正欲低头收回目光,视线中忽而闯进一个鹤立鸡群的身影。
距离太远,她看不清相貌,但那大致的躯体轮廓,却让徐虞眼熟。
一个人名浮上心头。
徐虞的目光定格在那身量高出周边人不少的身影,耐心等着那人走近,在看清那人的面庞后,确定了答案。
她下意识想着不可能,随后才想起,今日休沐。
刚进场时,江玦便在那几个位子里一下子便找到了她。
他向来不喜热闹。
因为赵远星与伯爵府夫人关系要好,时常来此打球,而自己也常被她拉去搭档,久而久之便成了这里的常客,伯爵府也知道他的性情,专门为他开了另一条清静的路。
但他今日偏要走这一条显眼聒噪的路。
江玦的目光锁在远处那抹身影身上。
自从两月前许心一事了结后,她还了帕子,就再也没踏进他院里。
两人虽在同一处屋檐下生活,但两个月来,未见一面。
今日一面,是两月来第一面。
一侧的昌黎小侯爷察觉到他阴沉的面色,问道:“谁惹你了?”
他朝江玦望去的方向看去,“你夫人?”
他眼里既是疑惑又是讶异:“江玦,我知道你不喜她,可没想到你这么恨她,你们俩,还真是孽缘。”
江玦瞥了他一眼,脚下步幅变大,一下子便走出去老远,身后传来小侯爷的呼喊也不做理会。
他在人群里十分显眼突出,此刻脚下生风,更加夺目。
徐虞才收回目光,便听见身边伯爵娘子团扇点着那身影,开口:“远星,你别告诉我,你又找了江玦来给你搭档。”
赵远星望着快步走来的江玦,并未作答,微微笑着看向徐虞。
“江夫人,我今日跟你借一下阿玦,你可不要介意啊。”
这番话声量不大不小,将将好把周围入座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徐虞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答着赵远星:“赵将军说笑了,这话你当同官人说,毕竟妾身只是内人,做不了他的主。”
“我只是怕江夫人介怀罢了,毕竟我跟阿玦自小搭档,十几岁便叱咤司州所有马球场,若是没了他,我当真无法打下去。”
徐虞笑笑,对上赵远星的目光,“那祝赵将军旗开得胜。”
两人视线交汇,隔空对峙,女郎贵妇们都放下了窃窃私语,目光汇聚在两人身上,等着一场好戏。
静默观望的人群里,忽然有人道:“快看,那不是江大人吗?”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平息的窃窃私语再被掀起,声势更是再次浩大。
“你说她们俩,到底哪个得了那护国将军的心啊?”
“那还用说,自然是赵远星啊,你忘了,大概十年前,江玦为了赵远星把昌黎侯府的小侯爷给打得三个月下不了床了吗?他们青梅竹马,情谊必定深厚,岂是徐家那个寡廉鲜耻的人可攀比的?”
“这关昌黎侯府什么事啊?”
“就是说赵远星小时候立志习武,放言要当护国将军,被昌黎侯府的给嘲笑了一番,两人推搡中赵远星伤到了小腿,江玦一听便怒了,当天找人算账。”
“那今日那徐家女岂不是要丢脸丢大发了?”
一阵嗤笑声轻轻响起,不大不小,正好所有人都能听到。
“她哪还有什么脸面啊。”
“也是。”
“别说了,看戏吧。”
听完一整段话,天冬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恨不得直接转身把那两个人好事的人给揪出来。
徐虞再度对上赵远星的目光,看着她眼底的势在必得的得意。余光中,一袭衣衫也闯进了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