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狐狸的身影离开之后,秦荼伸了一个懒腰:“回去吧。”
突然就听见初一的肚子咕噜一声。
秦荼愣了一下。
表情淡然的少年故作镇定,耳尖却逐渐开始发烫。
秦荼微微笑着:“走吧,带你吃宵夜……你想吃什么?”
初一定定地说:“牛肉。”
秦荼眉毛跳了跳,反问一句:“牛肉?”
初一双手合十:“牛肉穿肠过,老子坐心中。”
秦荼想了想,好像没有问题。
正一派道士不食牛肉,但是……初一确实不算什么真牌道士,不参悟道义,不修习易经,更像是个会画符的刀客。
初一跟着秦荼,问:“大理寺那些人没有关系么?”
“术法有范围限制,如今已解,剩下的交给楚子山就好了。”秦荼声音蓦然低了下去:“人妖之间掺杂过多总归不好,离开也好……再怎么改善还是一样的。”
初一听清了,可是不大明白什么意思。这是说山海庄一直以来做的事没有意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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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了一斤熟牛肉,叫了一碗面条,秦荼又温了一壶酒,坐在初一旁自斟自酌。
初一把牛肉倒入碗中,仔仔细细根据着分量地加醋和辣子,随后又倒了一杯茶,这才开始吃面。
店外边是漆黑一片,只有零星几个星子缀在无垠的天边,静静注视着人们的梦境,冬天就要过去了,天气却依旧很冷,秦荼一杯酒下肚,烧灼感暖了整个身体。
初一吃东西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她认认真真地把最后一口热汤吞下后才轻轻呼了一口气。
店老板在一旁躺在椅子上烤着火,没有顾忌两人的存在,一条尾巴懒懒散散地蜷曲在火边,时不时不自觉地动两下。
“来点?”秦荼注意到她,随手将酒壶递过去。
初一没有喝过酒,但是她很愿意尝尝新东西,秦荼就给她倒了一点点,半个茶杯的样子。初一捧着茶杯,小心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初一总感觉庄主的声音更放松了些,可能是在夜里的缘故声音也低低的,慵懒散漫。
“辣辣的,还有点苦。”初一诚实回答。
“嗯……你这样真是暴殄天物。”秦荼笑了一下。
店老板还是躺在他的椅子上,闻言乐了:“这位姑娘说的对啊,我这酒可是拿祖传的一幅古画和来这边旅行的人换了两匹骆驼,又拿这两匹骆驼顺道到西域旅行,半路救下了西域的一个姑娘,那姑娘送了我这个配方,我把骆驼送了她一匹,把自己那一匹卖了才回来开了这家店的,喝过的人都说好。”
“听着很有意思……”初一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旅行了。她去看秦荼,想着大概秦荼也是这种人吧。
店老板自豪地哼哼两声。
初一一边小口喝完剩下的酒,一边问秦荼之前就想要问的问题:“秦姐姐,你说徐婉音和楚子山是不是真的相爱?”
“是啊。”
“就算楚子山这样对待徐婉音?”
“就算楚子山这样对待徐婉音。”秦荼想了想,补充:“你知道情之一字,总是不纯粹的。”
秦荼看着皱眉思索起来的初一,笑了笑,岔开话题:“你的手受伤了,把这个吃了吧。”
说着,她将一个小木盒推过来,初一见这小木盒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秦荼拿来给她解毒的药用的木盒长得一样,顿时感觉亲切。
她就着酒将药丸咽下去,虽然酒香凌冽,可是初一还是敏锐地尝到了一丝带着奇异香味的血气。
而且,很苦,和她之前吃的那颗苦得难分伯仲。初一时隔四年再次见识到这种苦到天理难容的东西,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碎了。
但是,初一眼角只是抽抽两下,保持着面无表情。
“困了,回去睡觉吧。”秦荼打了一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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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我看到的荒院都是幻境?”
初一倚在墙头上,看着墙另一边的辉煌景象险些被楚王府的奢侈闪瞎眼,哪里来的荒草萋萋?只有罕见的植株争奇斗艳,价值黄金万两的玛瑙也随便拿来当花盆。
“是啊,狐妖擅长这些东西。包括在市井里流传的谣言,我估计也是她从中作梗……不太高明的手法,将自己的前途寄希望于路人的一时兴起,怕不是傻。”
秦荼在下边靠着墙咬了一口山楂,语气含糊。
初一觉得也是,要不是她们刚好路过听到了,还不知道徐婉音要多久才能出来。
“您说她为什么要拿了我的眼睛自己想办法离开呢?明明一开始就可以求助我的啊。”
秦荼笑了一下:“哪里有人会无缘无故那么好心?”
初一转头看她,认真:“所以,秦姐姐当时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发了善心么?”
“咔嚓”一声,冰糖的糖衣被咬碎,秦荼一开始没说话,思考了一下才无所谓地说:“到底我是无聊出来玩罢,不嫌麻烦。”
要说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就当是给当年那场应邀参加的婚礼一个结局。她不是经常干这事么,漫长的寿命让她习惯了将一个又一个故事慢慢填补,就像是一个不那么严谨的诗人,偶然间想起来了,就写下一笔。
咽下了那一口山楂之后,秦荼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手中的签子,然后目光微微抬起一点,初一也察觉到了,跳下来不算友好地盯着眼前的蓝袍道士。
道士抬了抬手,声明:“小道长,我现在已经不在王府里做事了,你大可不必这样提防我。”
初一“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又低沉着声音问:“你是个道士,你莫非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对的事吗。”
道士闻言好笑地看着她:“小道长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呢,哪里有什么对不对的事,更何况我只是收人钱财,与人办事,别的我可不管。”
他提脚要走,又想起来什么,对着初一苦笑:“你有一把好刀,我用千年老桃木做的棍子,算是一把宝器,寻常的东西斩不断它的。现在我的本命宝器没了,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早知道我就不当着幺什子道士了,这会云游一番……我算了一卦,你我有缘,往后还会再见面的。”
初一默了默,很诚恳地道歉:“抱歉。”
道士摇了摇头,路过秦荼的时候他稍稍颔首,不卑不亢:“秦庄主。”
秦荼点点头算是回应。
目送着道士离开后,秦荼回身,皱起了眉,神色复杂地看着初一,初一还在疑惑怎么了,就听她叹了口气:
“初一,定康城就这么大,我们走吧,到别的地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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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南边越走越是山峦起伏,沿着不算宽敞的商道前行,乳白色的雾总是黏附在山川之间,天气也是一天天的暖起来了,山花烂漫,熏得人昏昏欲睡。
初一坐在马车前边和骑马的汉子交谈着,汉子爽朗健谈,告诉她西南有一个鬼城,前段日子有人失踪了,不少道士前往此处,说是什么寻宝,总之有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倒卖过来。
“嚯,那么大一根人参,就随随便便地卖了,根本没有人在意这种东西,要是胆子大一点指不定能赚到多少钱呢!说来姑娘你也是道士吧?”
初一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是吧。”
“那感情好啊,我家闺女也想要叫她去拜到青城山去当道士,可惜那妮子没这个命。这不是就来钱了吗?”汉子唏嘘不已。
一直安安静静的马车车厢传来动静,青麻布帘子被一双清寒的素手掀开,秦荼睡眼朦胧,还带着困倦地喊住车夫:“走过了。”
汉子:“吓!还真是。”
这里没有入青城,还是半个荒郊野岭的状态,一旁只有一个叫蜀边客栈破旧客栈,初一提着自己的家当的时候本以为她们要在此处下榻,秦荼却没有到前台登记入住,而是喊住了初一,示意她跟过来。
客栈依山而建,后边就是大山。
秦荼沿着一条小路上山,初一跟在她身后,无意间看到她有点翘起的一小撮头发,显得有些慵懒,大概是刚刚睡觉倚靠着的时候蹭到了。初一没有犹豫地上前帮她捋了捋。
秦荼随口回应一句:“多谢。”
初一却有些迟疑起来,盯着自己因为常年练功而有些粗糙的指尖,不太自然地将食指和大拇指贴合,轻轻地摩擦了一下。
庄主的发丝……很柔软,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温度,只是轻轻一勾就能散落,很柔软。
就像她的躯体一样。
正有些出神,秦荼在一间道观前停住了脚,初一回头看去,已经不知道是在多高的地方了,脚下一片云烟笼罩,那间客栈早已看不见踪影。缩地成寸,秦荼经常这么干,初一已经很熟悉了。
进了道观,一个小道童正在扫地,春来积雪化尽,砖块上都是脏兮兮的雪水。
“小师傅,我找青城子。”
那人头也不抬,喊了一声:“师傅,有人找。”
他在专心地扫一片落叶,叶片黏着地面,扫帚怎么也扫不起来,他也不急,换了个方向接着扫。
初一暗忖这人大概有些来头,竟然有资格将青城山所在地青城直接拿来当道号,道观虽然小,可是连小道童也颇有一股看淡红尘参悟世俗的仙风道骨。
从道观里出来一个老道士,和颜悦色,精神矍铄,鹤发童颜,见到秦荼顿时眼前一亮。
他向秦荼拱了拱手:“许久不见啊,秦庄主。嗯……这位是?”
秦荼笑:“刀堂初一。”
青城子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着初一,谨慎开口:“老朽看她不是……”
“青城子,我来是有事找你的。”
秦荼打断他。
青城子很自然的没有再提起初一的事,而是将两人迎进门。
“刚好你来了,这下我就不用亲自去找你了……我们之间的因果确实需要了结一番,秦庄主有事直说便是。”
“我想让你教教她道士的一些东西。”秦荼把茶碗碗盖撇了撇茶叶,说得含糊。
“这……道教各派的功法不得外传……”青城子似乎有点为难的样子。
秦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做到因果大概相抵就行,道长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青城子立马笑眯眯的:“自然,自然。”
欠下多少债务,自然得要还多少,道家讲究因果,只是不知道这青城子又欠下了秦荼什么。
秦荼经历过的岁月很长,里边藏着的故事初一猜想不出。
秦荼放下茶碗,将初一喊过来一点:“我会到鬼城那边处理事情,等你修行结束就来找我,行吗?”
初一听到要和秦荼分开,一瞬间有些气闷,可是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不想要和秦荼分开,还是乖乖点头:“初一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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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康城楚王府里起了大火这件事,初一是在不久之后得知的。青城山道教“修九真之法,得出入水火之妙及养神轻身之术”,初一学着看卦象,修道心,某日卜卦,方位东北,卦象大凶,正是定康城的位置。
“为什么会无端走水?”
青城子算了一卦,答:“情劫不过。”
“可能算生死?”
“能,你不是算出来了吗?”
大凶。
定康城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恰如楚子山成婚那日红艳喜庆。
城外红皮的狐狸静静立着,眼前覆盖着一条布带,上边血色妖异,不知道是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