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帮秦荼添上了热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陪着她看了会外边的雨，见着雨慢慢变小，被吹得摇曳的树冠也疲惫般停息下来，只留下昏暗的余晖还在雨后云散的天空游走。
时间凝滞着，像是初春冰河解冻般缓慢又艰涩地游走，秦荼稍微闭了闭眼睛，觉得自己是真的魔怔了。
这样试探着初一是到底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要是她服从，秦荼会愉悦么？要是她与她反目，秦荼又该如何呢？
秦荼知道自己只是想要看看初一的路，她在这条上下求索的路途上总是迟疑于自己的选择是否南辕北辙，叩问山川和年岁都得不到回应的疑虑，也许赤子之心知道最恰当的回答。
睁开眼睛，秦荼托着脸颊看向少年，笑：“要是我要杀了你，你要怎么办呢。”
初一笑了笑，嗓音很轻，却一如既往的坚定：“……我会逃跑的哦。”
因为……在遇见秦荼之前，她的愿望一直都是四海为家到处去品尝美食。
她和秦荼一样诚挚地向往山川和人间，哪怕是她们之间身份年龄都有着鸿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都只一视同仁。
初一知道天地很大。
秦荼顿了顿，说不清心底泛上来的是悲是喜，或者亦悲亦喜，她点头以示理解，面上还是戏谑般笑：“要跑的话得趁早，我怎么也算是一庄之主，被我发现了会跑不掉的。”
“嗯，我知道的。”初一也有些无奈，笑起来的弧度大了一些，露出小狼崽一般的犬齿，“可是……有点舍不得。”
“……”秦荼心里似乎被她软软击中了，这话说的，就像是初一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似的，默了默，秦荼还是开口：“舍不得什么？”
你。
初一从来没有这样贪恋一个人过，为着她的喜怒而被牵动心脏。她是世无其二的庄主大人，自由又散漫，初一在她身上窥探到生命的力量，少年敬仰也学习着她，如同习字时临着她的书法那样认真地学着她的品格。
“没什么……就是，跑不掉那就不跑了。”初一笑着，她想，要是跑不掉了，死在秦荼的手上，当然也是可以的。哪怕会难过。
新沏的热茶慢慢没了水汽，秦荼没喝，只是曲指轻弹，看着夜色渐深，日暮的归鸟立在枝头。
“丑。”秦荼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我吗？”
“嗯，你。”秦荼点头，皱着细细的眉，伸手似乎想要碰碰她的脸颊，可是不知怎么又堪堪停住，随后要收手。
初一主动牵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眼神委屈：“很丑吗？”
“你这样……笑得像是要哭了一样。”秦荼不喜欢，初一明明不爱笑，在谈起生死时反而绽开笑颜，秦荼不爱看。哪怕是为了她，初一也不该这么说，初一要好好的，毕竟初一的魂灵这般干净，失之可惜。
秦荼彻底没了脾气，她按着额头，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承诺：“你不会死的。”
她和云的赌约，没一年就输得彻底。
初一没有很高兴，唇角平平，只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她知道自己被选中的代价……是娘亲的被放弃。
您还活着的，对吗。
“初一。”秦荼握着她的手，稍微用了用力，很认真看着她，用食指在她掌心慢慢滑动，一笔一划：“你曾经是有名字的。现在，人，或者妖，总是需要一个名字的。”
“你娘亲给你取名……”秦荼的指尖弄得她掌心痒痒的，初一却一动不动，感受着秦荼熟悉的勾画，就像是当初在藏书阁一页页翻看带着批注的古籍时一样，有种无限贴近了她的世界的幻觉。
“叫唐荒。”秦荼最后点了个点，像是最后一下的搁笔动作，“荒唐的荒。”
“荒无人烟的荒。”初一声音很轻。这是很寂寥的名字，没什么人气，不吉利，不好，可是她想到自己也算不得人，自然无所谓。
秦荼顿了顿，点头：“你喜欢吗？”
“我都行。我娘她……有解释吗？”
“有啊。”秦荼笑了笑：“荒唐的荒。至于是什么荒唐……小初一不觉得这人间事什么都荒唐么？你双亲之间的缘分，更是荒唐。”
“唐是我父亲的姓氏么？”
“不是。是你娘初入人间给自己取的第一个名的姓氏。”秦荼笑了一下：“你该和她姓的。”
唐荒。
唐荒。
唐荒笑起来：“秦姐姐，这名字到底也没有人会这么叫我，没什么用。”
秦荼眉眼弯弯：“那你希望我怎么叫你？小初一？还是小阿荒？”
唐荒被亲昵的叫法逗得耳尖泛红，低声：“都行。”
“名字什么的，不过一个称号罢了。”秦荼很轻地笑了笑，有些怅惘：“只是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礼物，不管是好是坏……都是独一无二一份，我帮你保管了这么多年，该还给你了。”
就像是“秦荼”两字，这是卿否留给她的礼物，她就这么用了两百年。
“秦姐姐认识我的娘亲很久了么？”唐荒听到“这么多年”这句话，一时惊诧于秦荼与众多人命运牵扯之深，她站在局中，不知在多少人的生命留下过浓墨重彩。
她以为当年大雪的初遇是偶然，如今看来，冥冥之中怎么不算天意？她想知道上一辈的故事，好奇到心底发痒。
“很久。”秦荼说着，有些想喝酒，在她看来下酒的最佳品不是小菜花生，要属陈年旧事最有滋味。同理，讲故事要数酒最热场子，一杯下肚深思活络起来，连一些真假难辨甚至匪夷所思的细节都讲得出来，而且讲来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待到三杯下去已然微醺，半梦半醒，讲故事的人说是在讲故事，不如说是又走进了故事，穿过蒙尘的岁月半边身子回到了过去，能把灰蒙蒙的旧路重新走一遭，听众是谁反而不重要；等到喝到醉了困了，一遭走完倒头便睡，什么现实梦境古今岁月全部抛之脑后，只管酩酊大醉一场，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可惜这里没有美酒。
秦荼困倦地抵着头，想了想，嗓音低缓：“她曾经在苍岩待过一段时间，大概是五六十年前，我那次故地重游见到了她，初遇时没多少交集，只记得你娘是个美人。说来那会还是我见到白子衿的时候……不知道你们娘亲可曾见过。”
“第二次见她是在山庄，我们做了一个交易……准确来说是个赌约。”
“赌约？”
“……小初一。”秦荼回想着那个赌约的内容，突然抬了抬眸，若有所思问：“……你会为了所谓‘爱人’或者‘亲人’付出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吗？”
“什么重要的东西？”唐荒很是严谨。
“比如性命吧。”
唐荒顿了顿，这个问题她刚刚已经回答过了，虽然秦姐姐听不懂，可是这次她还是认真道：“我会。”
秦荼慢慢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嗯。你，你娘，还有‘那个人’，都是一样的。”
“这个赌约赌的就是爱。”秦荼说到这里，勾起一点温和笑意，“而我赢了。”
唐荒抿了抿唇，就好像自己的真心也被这句话否定了一样，她不生气，毕竟没有资格生气，只是难过，为的是娘亲的错付和秦姐姐的不再相信诚挚情意。
“你娘亲命本该绝。”秦荼有些出神地盯着指尖，当初为了救下人费了她不少心思，逆天之事做的多了，这躯体到底也是伤损不少，她笑了笑：“可惜我偏不听命。”
不听命说着好听，底下的代价不小，她是医者，自然知道自己该好好修养，可也这么拖着多年不得空闲，以至于病体沉疴。
最后一次。秦荼想着。
此次事了，事成便休养生息，不成便超度了算了。
“秦姐姐。”唐荒有了一个猜想，恍然道：“这就是我生为妖兽却没有妖力的缘故吗？”
世上只能有一只青龙，她出生之时本是娘亲死亡之日，可是秦荼救下了娘亲。她身为神兽却无妖力，盖因天地认定的青龙还是娘亲。不过虽然她没有妖力却力大又机警，屏息能达一炷香长时间，种种怪异，全部有迹可循。
“大概。”秦荼也不确定，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天地之间的法则是为何物，她仍不知。
“……好了，我有点累了。”秦荼回忆得脑瓜疼，皱眉揉了揉太阳穴，慢慢起身要去歇息。
唐荒跟着她，“秦姐姐，虽然风苔本只是拖延时间，但我会找到女娲石的，你不要忘了我们的赌约。”
秦荼取下绾起青丝的玉簪子，墨丝慵懒地散下，几缕发丝钻进衣领，她不是很在意：“不用，你找不到的，我们休息几日便启程罢。”
“秦姐姐，要是不急的话，再待上几日可好？”唐荒软声问她。
“‘……你真的找不到的。”
“让我试试吧。”唐荒眼神干净。
秦荼没法，转开眸子：“随你。”
这女娲石本就是普通的石像，没什么值得人费心的，何况这玩意儿早就被她摔了，一半不知所踪，一半三尺地下，初一便是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秦荼想着要是她真的好奇她也可以直接告诉她，只是不知她怎么如此上心。
……是为了那个承诺么？
唐荒想要向她许什么愿望吗？
秦荼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朦胧间看见唐荒在帮她整理被角，她迷迷糊糊想着——
要是她真的想要许愿，无妨帮她实现吧。
小窗外的雨已经彻底停了，露出深邃到毫无瑕疵的星空，唐荒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秦荼，想到的东西很多。
她在想，她可不可以像秦姐姐一样。
……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