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开启之日,东海上升起了阵阵朦胧雾气,风吹不散,彻底阻断了人们看向仙山的视线。
海边人群拥挤,你争我抢,都想要占得先机。因为仙山的存在,海水凝冰全都化开,人们把船只从滩涂上推入海中,颇为手忙脚乱,而抢先找好位置的楼船早已出海。
郑山抱着宋依依穿过人潮来到一条渔船旁,对上面的人招呼了一声,“阿祥,要搭把手不?”
船首上跳下来一个精瘦的青年,脚上蹬着一双草鞋,嘴里还叼着根芦苇杆,“山哥不用,我这都快准备好了。”
长相普通的青年看着宋依依时微微停顿了一会儿,随后移开视线热情道:“这就是你家那个要登仙山的妹子?”
郑山点头,对宋依依解释道:“这是我的好兄弟吴阿祥,实在找不到能渡海的船只了,我便拜托他带我们一程。”
宋依依对他友好地笑了笑,对方的脸突然就红了。
“依依先上船,海边风大湿气重。”,郑山说着。
他从包袱里找出新买的棉衣给宋依依盖上,幸好吴阿祥的渔船有乌蓬挡着,里面还能供人躺,只是木板上粘着鱼鳞,鱼腥味很重。
身体一暖和,宋依依就有些昏昏欲睡了,看出她精神不好需要休息,郑山自觉拉上帘子跟吴阿祥一起坐到了船首。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老渔民,坐在船尾,据说渔民的父亲原来曾到过蓬莱山,所以吴阿祥特地请他来划船辨认方位。
在船首,吴阿祥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郑山,“要带的东西都写在这儿了,幸好山哥你识字又懂认药,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要找谁。”
郑山打量了几眼,皱眉道:“量太多了,事先说好我得先给依依把药备齐了才能帮你。”
“当然没问题!我相信仙药一定能治好依依妹妹的病。”
郑山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不满道:“别叫那么亲密,依依还没出阁。”
吴阿祥挠了挠脑袋,“出阁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嫁人。”
吴阿祥一愣,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激动地说道:“啊....啊山哥....你看我怎么样,我家你是知道的,吃穿不愁,每月还能吃上一两次肉......”
郑山突然开口打断他,“阿祥。”
“怎么了山哥?”
“你仔细看看自己的模样配得上依依吗?”
郑山上下打量自己的兄弟,长相普通,中等身材,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渔民,跟依依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娘说男人会干活就行了,长得好看跟个小白脸似的不中用。”,吴阿祥脸色一垮,不甘心地反驳道。
郑山本想继续拒绝他,听了他这话突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依依是个哑巴,的确不好找亲事,宋爷爷若是在天有灵也会希望看到依依找个好人家嫁人生子,吴阿祥能干活肯吃苦,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他瞥了吴阿祥一眼,看在多年兄弟情分上还是松了口,“说不过你,这事我做不了主,依依同意就行了。”
“那我去跟依依妹妹说。”,郑山软化的态度让吴阿祥惊喜不已,恨不得马上就把这门婚事定下来。
郑山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看把你给急得,依依身体不好,别吓到她了。”
吴阿祥胡乱地点了几下头,着急忙慌地就去找宋依依了。
他掀开帘子进来时,宋依依睡得正香,巴掌大的小脸上是没有血色的苍白,长长的卷发垂落胸前,恬静的睡颜漂亮可爱。
吴阿祥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跟村子里的那些女人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看直了眼,直到因为在里面呆得太久才被郑山拉走。
两人离去后,乌篷里,本该熟睡的宋依依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全部都听到了。
如果她真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哑巴孤女,嫁给吴阿祥的确是个好归宿。
但她不是,她心中早就有了另一个耀眼而遥远的身影。
她的少女情思全给了应寒陵,白衣剑君力压九洲天骄的身影永远刻在宋依依的心上。
所有人都觉得她配不上应寒陵,那渔民呢,她只能和凡间渔民相配吗?
这次登仙山宋依依本只打算采点药回去,不是不想闯三山,只是她天生无灵根,还是避灵体质,翻遍修仙界都找不到办法,凡界仙山又能有什么作用。
希望太过渺茫,宋依依不想徒劳无功反而加重病情。
但是从刚刚那番话来看,郑山的态度并不坚定,她是个没有自保之力的病人,郑山现在对她好,可以后呢,未来怎么样谁都说不准。
如果吴阿祥成为她的未来......
宋依依见过村子里那些妇人,她们大多数即使大着肚子扶着腰也要伺候公婆一大家子,却还要因为生不出儿子被丈夫打骂,有人一生围着灶台打转,无论风雨都要下田干活却供出负心汉。
她们委屈自己一辈子,忍气吞声一辈子,最多不过得到一座冰冷的牌坊与所谓贤惠的赞赏。
若为凡人,便永远逃不出生老病死传宗接代的桎梏。
去登仙山吧,哪怕死于蓬莱山下。
小小的乌篷渔船里,一脸病容的宋依依眼中光芒闪烁,心底燃起了强烈的渴望。
因为东海上飘荡的浓雾,不少船只迷失了方向,甚至出现相撞沉船的情况,大小各异样式不一的木板漂浮在水面上,还有溺水之人的尸体。
一路上,撞到渔船的尸体便不下百具,老渔民用船桨扒拉来几具衣着富贵的尸体,摸到了几块玉佩,直接藏进了怀里。
浓雾遮挡住天光,令人分不清晨昏,老渔民凭借着老道的经验和航线图终于找到了蓬莱山。
岸边抵达的人有不少,多为楼船,渔船只有他们这一只。
宋依依被郑山抱下船,她环视周围一圈,看到了半空中浮现的金色字体。
【一天之内登上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者,视为通过蓬莱,可入方丈。】
玉石搭成的台阶延伸向云端,上面已经有了不少人影,武林人士施展轻功一骑绝尘,许多体态臃肿的贵族甚至带了抬轿子的轿夫。
宋依依看着玉石阶上的人群,眼中流露出几分思索。
郑山走过来欲背她,宋依依侧身避开,对郑山摇了摇头。
“依依你难道要自己走?仙药大多长在半山腰,你身体受不住的。”
宋依依还是躲开,她神色郑重地对郑山比划:
无论在仙山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管我。
郑山一惊,来不及劝她便见宋依依走向了第一级台阶。
刚一踏上玉石阶梯,宋依依身子剧烈一颤,几欲倒下,她用手撑着旁边的山壁,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
这玉石竟蕴含灵气,她的避灵体质发作了。
避灵体质需要避开灵气,因为灵气越浓郁,避灵体质之人便会越难受,最严重的会痛不欲生。
拳头捏的发白,宋依依缓了几口气,咬牙踏上第二级,这块玉石比刚才那块的灵气更浓郁几分,因为蚀骨的疼痛,她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
膝盖仿佛被人踢碎,宋依依再也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倒在了登仙路的入口,虽然脸朝下,看不见旁人的目光,但还能听到那些议论声。
“女人在这儿干什么,赶快回家生孩子去。”,正好被宋依依挡住前路的一个路人暴躁道。
一直关注着她的郑山担心地劝道:“依依你在下面等我们,我们很快就回来。”
额角被台阶磕破,血染红了宋依依的右眼,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挣扎许久才站起来。
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听旁人的否定并接受它,不是为了认输,而是为了打破这该死的命运。
拥挤的人潮把郑山推向更高的台阶,将好不容易踏入第二级台阶的宋依依重新挤了下去。
郑山三步一回头,他看见宋依依动了,她闭上的右眼还在不停流血,单睁着左眼蜷缩起身子,努力从人流缝隙里往上钻。
他心疼又心急,依依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这样,但他阻止不了宋依依,他知道对方认定一件事后有多固执。
被人不停向下推搡后,宋依依只好呆在原地先等大多数人上去,一天的时间对她来说太紧了,她也想抓紧分分秒秒,但没有办法。
人群渐渐远去,目之所及看到的最后一个人到了百米开外。
宋依依重新踏上第一级台阶,熟悉的痛感传来,但好像没初时那么痛了。
赤色的血珠砸落在玉石阶上,她身体一晃再次倒了下去,呼吸的声音变得粗重,像漏了风。
病骨支离,鹿眼中的不甘执拗却迸发出滚烫的光。
迈不动步子摔在台阶上,没关系,摔要往上摔,要在更高一级台阶上倒下。
宋依依吐了口血,疾病使身体变得很沉重,仿佛要连最后一点希望一起压垮。
谢何拙,她默念道。
无力的手摸上台阶沿往上爬。
再往上,应寒陵。
继续往上,手肘压地撑起身体,微动的唇角带上柔和的笑意。
姜劫阳。
爬台阶的速度略微快了些许,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往上。
姜宛兮,一生只来这一趟,书里说你早就该死,可是你活到了现在,那么蓬莱也不会埋你性命。
惊人的意志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将宋依依不停向前拉扯,经过极致疼痛的折磨后脑海里只剩麻木。
渐渐的,周围的人多了起来。
宋依依看不到那些被她超过的人如看怪物的目光,她根本无法像常人那样站立行走,她每次倒下后凡是接触台阶的部位都在用力。
旁人只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狼狈地趴在台阶上,四肢和头一起用力,以极度奇怪的姿势往上挪动。
......
云雾散去,山峰被落日映红,在起起伏伏的山体上玫瑰红流转成暗紫。
蓬莱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登仙路的尽头,是方丈山上的云顶天宫。
白玉石搭成的外墙上,流动着黄昏景色,墙体散发出皎洁柔和的光。
几名穿着月白衣裳的仙人站在宫门前,有男有女。
其中一位瞥了坐在轿子上还没下来的贵族们一眼,冷声道:“凡凭外力登上蓬莱者,取消进入方丈的资格。”
贵族们纷纷色变,有人开口求饶,“仙人,方才登山时并没有说有这个要求,可否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登仙路考得不止是耐力,还有心性。”
“但是......”
“休得辩驳,速速退下。”
“共有一百八十九人通过登仙路,可有疑问?”
“还.....有.......我。”
如血残阳为幕,身下玉石猩红斑驳,台阶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少女畸形的双臂仿佛彻底断掉,没了知觉,她扭曲着,以一种极不协调的姿势一点点站了起来。
传说之始的盛大开场总是戏剧性地以一种最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平庸之辈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