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命,浮屠魂,浮屠殿外浮屠城。
浮屠城,浮屠鬼,浮屠座下浮屠生。
游扶桑是浮屠第十七任城主。
“——也将是最后一任。”
围剿浮屠城殿前,正道人士如是说。
言辞凿凿,势在必得,只因她们知道魔头早已被功法反噬,时日无多。
“历任浮屠城主皆练邪功,也都死于邪功,今日终于轮到这游扶桑了!”
道者兴致勃勃,远眺一眼浮屠地界,又叹,“浮屠浮屠……邪魔外道,却用佛名,怪哉异哉。”
立即有人道:“没什么可怪的。亏心事做多了才要佛名镇一镇,否则不是早遭了天谴?浮屠城主十七任,个个涂炭生灵万千,尤其到这游扶桑,草菅人命,甚至以人心为食……如此恶行,照今不过一死,真真是便宜她了!”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这八个字似是点燃了士气,烧灼日影,制掣风滔,把茫茫浮屠景越升越高,越升越响亮——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此等魔头……”
“…………”
如此群情激愤,为首的道者里却有一人缄默不语。
那是一名剑修。浮屠地界风沙肆虐,她一身雪白道袍竟不染尘埃;乌发红唇,杏目檀姿,生得一副极张扬的好容貌,恰如春阳芍药,明艳不可方物。
只可惜,眼底难掩倦色,握剑的手更是指节发白。
“宴少主……”
有人这样唤她。
宴门少主宴如是,大名鼎鼎正派人物,三年前自甘以身饲魔,作为正道眼线,只身入毒.窟。
不知宴少主是被魔头如何折辱,此刻仅仅靠近浮屠地界,竟心怯如斯?
思及此,一人叹惋:“宴少主莫要再惧怕。此等魔头今日必除之,以慰藉令堂在天之灵。那三年,您受苦了。”
宴如是怔忡,未听见这话似的,也不回头。
“宴少主,”那人再道,“实则,游扶桑叛出宴门那日,她与你便不共戴天。旧日师姐妹,今日剿魔之征,便只有正邪之分了。”
而正邪势不两立。
宴如是失神一瞬,眼底压下一道自嘲。狭长眼尾凝雾,居然落出几分炎凉薄运的悲哀。
许久,她回头,与众人作揖轻笑:
“自古剔骨疗伤才可荡涤为清,旧情成茧,在大义前都该被斩断,如是知晓这个道理的。至于身陷浮屠囹圄那三年……为天下大义,如是甘之如饴。”
天下大义、甘之如饴——这话宴如是自己听着都觉得好笑。
如此思虑,她抬眸遥望浮屠城,仿似能瞥见其中游扶桑倚泉而坐的景象。
游扶桑金错衣帛落拓,姿容颓醉恹恹,可抬起脸,微弯的眉眼却含笑:“宴师妹,趁着日落前天光好,再给我舞一段师娘的惊鸿剑法吧。”
游扶桑总是这样对她说。
师姐啊……
*
宴如是第一次进入浮屠城,是在三年前的初春。
初春天光浅,不见绿意,料峭风中刺骨寒。
宴如是只身入浮屠,自然被当作细作捉起来,宴门少主道行虽好,但浮屠多的是让这些正派人士遭殃的法子。她被丢入殿中,一身金织的衣衫乱尽,好不狼狈。
宴如是之于浮屠殿,如一只养尊处优的金丝雀之于生死界,仅仅殿内肆溢的魔气就能让她声息紊乱。
浮屠殿中,游扶桑倚坐玉人榻,一身流金衣袂,袂尾绣着三足金乌,影影绰绰恍若魔纹,雍容华贵下弥漫一片死寂的诡谲。
她捧了一只暖手的香炉,烟径散在空中,如久居不散的魔瘴气,闻不见一点幽香气息。
这样乌烟滥霭的香炉和旁人必不合衬,同游扶桑却是绝配。
浮屠座上赤目龙台,凤临九天,洋洋洒洒要含括自古乾坤——如此华醉纹饰,不及游扶桑面上一点华贵。
女人柳眉丹唇,金色瞳仁,眉眼恹恹又微挑,眉间一点狭长朱砂,媚骨如云,发色是诡异的深灰,如同雾霭颜色,给那副绝艳容貌更添一分乖戾。
若说宴如是是开得恰好的半夏芍药,游扶桑便是艳得靡醉了的冬末山茶。过犹不及,恰如山茶花,艳极则凋零,花萼花身一同连枝坠落,似人头落地,萧瑟一响,便不该存于此世了。
宴如是缚手在后、跪坐殿中,仰望她,无端端想:师姐从前……不是这样的。
电光石火,一道无形的魔气逼近,宴如是只听得滋啦啦的响动,后背破败不堪的道袍如遇王水,须臾消散不见。
于是她身后——细碎的伤痕连同雪白肩背一起,暴露在空气中。
宴如是来不及反应,游扶桑猝然靠近,咫尺之间,那双金色眼眸盯紧了宴如是,眸中像燃着一簇明火。
那是狩猎的眼神。可开了口,嗓音却是温柔的。
“吓到你了?”游扶桑轻声,“抱歉,我只是想看一眼宴师妹的伤处。”
偌大浮屠殿,举目皆惊异。邪道侍者震惊于这声“抱歉”,宴如是则震惊于这举措。
看一眼伤处?不管这缘由真假,衣衫半褪已是羞辱。宴如是心里,此举无异于把她扒光了示众。
宴如是呆愣片刻,颤抖着收紧衣袍,仍掩不下一片春光。眼眶气得通红,强忍了眼泪,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游扶桑瞥一眼她,没再靠近,只窥那些细碎伤痕,沉默许久才道:“罢了。你走吧。”
“——尊主!”侍者中忽有一位少女跳将起来,鸦鬓垂髫,发髻缀两个小铃铛,“您不能就这么放过她!这种正道人士最是伪善、道貌岸然,她可闯了那么多地方,指不定偷了什么呢!”
游扶桑淡然道:“庚盈,噤声。”又向宴如是,“师姐妹一场,我不计较你,也不追究你的来意。宴门少主,你走吧。”
宴如是发懵,未应,眼前已有一片流金氅衣盖下。
游扶桑没有靠近,是用魔气驱使氅衣端端盖在宴如是身上。“披着,然后从浮屠离开。”
话音落下,游扶桑回身,似要离去。
脚步却因为女人脆弱的嗓音一顿。
“求尊主……”
宴如是双唇苍白颤抖,泣涕涟涟——因惧怕或羞辱——可腰板依旧挺直,大抵是家母从小教导如此。
她泪眼道:“求尊主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