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芝兰玉树
“好了,回去罢!”
祁无忧拂袖转身,照水和斗霜又慢了半拍才跟上。
“殿下,您不看了?”
“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就够了,旁的长倩会替我把关。”
“是,晏学士向来考虑周全。跟您沾边的事儿,更是十二万分的妥帖。殿下可以安心了。”
但走到一半,祁无忧刹住步子,终究放心不下。
“那夏鹤虽然生得不错,但是个武夫,”刚才隔着那么老远,也能教他发现,可见是个有功夫的,“若他跟夏元洲一样妄尊自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长倩岂不是无地自处。”
祁无忧料定夏鹤从小在边关长大,言行举止上不了台面。他又是个武将,而晏青清要贵重,却有两处死穴:
一是生为奸臣后代,纵使惊才绝艳,亦摆脱不了骂名滔天;二是武功尽废,此生再不能提剑。
世代忠良、文武兼修,偏偏夏鹤两样全都有。
祁无忧想到这里,已经后悔让晏青来替她掌这个眼。
她左右踌躇。方才就是再难过,话说得再绝,最后还是会下意识为他着想。
因为把晏青放回兄长师友的位置上还需要年月。迄今为止,他仍是她心上的那个人。
少顷,祁无忧吩咐斗霜:“去探探他们都说了什么话,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说罢,转身更衣去给张贵妃请安。
日暮时分,残阳如血。
祁无忧换了一身鹅黄色的宫装,逶迤的仪仗行至半道,迎面撞上另一队金光灿灿的衣冠。
漱冰打眼一看,忍不住念了声:“晦气。”
来者竟是祁无忧的族妹,成王的长女,丹华郡主祁兰璧。
尊不让卑。祁无忧停住步子,只管等着祁兰璧走近了行礼。
祁兰璧只比她小一岁,妍丽出尘。她施施然走近,屈了屈膝,却没有再起来的意思。
“建仪姐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祁无忧见她这般,就知道她有事相求,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虽不耐烦,祁无忧还是屏退了左右。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祁兰璧此番进宫,竟是为了替嫁。
“丹华知道下嫁国公府委屈了姐姐,但我不一样。我见过夏二公子,愿意替姐姐与夏家结秦晋之好。”
祁无忧闻言,顿时怒火中烧。但她不急着发作,问:
“你见过夏鹤?什么时候?”
“前些日子我在养济院施粥,恰逢他也在附近,帮了我一把。”祁兰璧抿唇而笑:“我见他为人良善,未尝不是如意郎君。”
祁无忧忍着没笑出声。
为人良善?
若夏鹤跟夏元洲一样,生了张豹脸,哪怕他比如来佛祖还慈悲,祁兰璧都不会考虑他一下。
“只字不提夏鹤的容貌,是怕我知道他如花似玉,不肯让给你?”祁无忧张嘴便切到要害,“我还没有那么肤浅!”
祁兰璧怔住:“姐姐不是对夏二公子反感至极,连面都不愿意见?”
“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只是还不够灵通。”祁无忧一时百味杂陈,最终吐出一口恶气:“赐婚的圣旨半刻前就下了!”
祁兰璧彻底怔住。
“晚了!”
祁无忧低喝一声,绕开她,气势汹汹地冲出宫苑,身后的宫人又要连滚带爬才追得上她。
“好啊,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我算是领教了驸马的厉害。”长着那样的脸,到处招蜂引蝶,果真是个祸水。
祁无忧对着黄昏的空气嘲讽连连。
漱冰照水几人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喘。
不知不觉,祁无忧已经对夏鹤改了口,在心里认定他就是驸马了。可她也因此唾弃自己,怎么能因为惊鸿一瞥的美色,就心安理得地接纳屈辱的联姻,难怪连祁兰璧都认为她是肤浅的女人。
“他抵京半月,一次都没求见过我,就连今日也是父皇召见,他才进宫的。”祁无忧一路上都在发泄不满:“结果他倒好,自己跑去见了丹华?!”
“他到底是谁的驸马?!”
自己的未婚夫婿不来相见,反倒去见了别的女子。自己要见他,还得偷偷摸摸的,不似别人那样光明正大。简直岂有此理。
照水劝道:“殿下莫气。说不定夏将军是有什么苦衷,才没来见您呢?”
“他能有什么苦衷。他但凡递个牌子,就是为了父皇、就是顾及夏家,我还能不见他不成?!”
祁无忧只道:这样的婚事,又有几个人心甘情愿。夏鹤多半也跟她一样,只是骑虎难下,身不由己。
只要是有些许志气的男人,都不想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她嘴上再不愿意承认,内心也骗不了人。
男人这个时候都想着建功立业,而不是被皇权威逼着尚主。
夏鹤定然也不愿意在大好年华放弃金戈铁马。他一看便是人中龙凤,若说他对入赘天家有什么不满,也不令人意外。他不想来见她,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是尚没成婚,驸马就已经如此不向着自己,婚后怕是也圆满不了。
祁无忧气急,也委屈极了。她郁愤不平地走在宫道上,哪里想得到夏鹤迟迟没来见她,只是晏青在从中作梗。
不远处的奉先殿外,仍是一派平静秀美的山光水色,万顷烟波。
夏鹤还坐在原处,问:“公主还是不愿相见?”
“公主殿下近日心情郁怅,所以让我代为与夏将军一晤。”
斗霜匆匆赶回来,身手敏捷地藏匿于竹帘之后。她武功极好,从头至尾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屏住呼吸,仔细探听,一下子窥见殿中充满了刀光剑影。
“我虽帮家父练过几天兵,但也是一介布衣,担不起这声称呼。”夏鹤看向晏青,道:“既然晏学士与我同岁,不妨直呼姓名。”
晏青无动于衷,态度疏离,“我已上书陛下请封阁下为明威将军,想必旨意已经到了国公府了。”
夏鹤闻言,也不领情。他不同他温良恭俭,直接你来我去:“这半月来让你劳心了。”
所谓的明威将军只是名头好听的散官,官阶四品,并无任何职权。天家到底觉得他一个白丁,配不上金枝玉叶,婚前仍需镀层金身。
只是晏青一个翰林学士,清要贵重,却为公主出降鞍前马后,好似祁氏家臣,怎么看都耐人寻味。
晏青颔首,“建仪殿下不是普通的金枝玉叶,而我为人臣者为君分忧,都是该做的罢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鹤漫不经心的一问,倒致使晏青拿正眼看了看他。
他直接用“她”来代称祁无忧,他却称她“建仪殿下”,亲疏远近竟一下子显现出来了。
夏鹤可以名正言顺地喊他将来的妻子,无论随意或是亲昵,都随他高兴。
他们终是夫妻,早晚而已。
晏青按下不表,不咸不淡地回道:“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不便妄评。”
“我虽然没见过她,也知道一个人不论是什么性子,突然要跟素昧平生的人成婚,都很难欣然接受。但堂堂一国公主既然亲口应下这婚事,就断不会出尔反尔,次次推三阻四,误人误己。”
夏鹤说着,清凌的目光直视晏青,“除非有人处心积虑,不想看到天家与夏氏缔结姻缘,故意阻挠。”
他入京许久,圣旨却依然未下。今日入宫之前,晏青更是差人来传话,郑重其事给他画幅画像,给公主殿下过目,同时还送来一身灰白色的圆领袍,请他换上。
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到细致,也是为了提点他和国公府——即使尚了公主,当上国婿,他也和以色侍人的宫妃别无二致。
权宜婚姻本就不同于寻常婚嫁,为着权力利益,比那盼着长相厮守的男女还要急切一些。能忍的都忍了,但婚事迟迟没有进展,可见天家并未那么看重夏氏。等来等去,已是不耐烦了。
斗霜藏在帘后,暗暗叫糟:让夏家怀疑皇室安抚的诚意,这绝非祁无忧所愿。
她期待晏青舌灿莲花,力挽狂澜,却听“哗啦”一声,眼前倏地豁亮,帷幕般的竹帘刹那间不翼而飞!
“你说呢?”
夏鹤似在问晏青,又像在问斗霜。
斗霜听得聚精会神,冷不防被发现,不得不大喇喇地立在空阔的明间,连个躲藏的机会都没有。
晏青的脸色极其难看。
到底是武功尽废,如果不是夏鹤出其不意,拿起玉盏击断竹帘的挂绳,他根本不会发现斗霜藏在殿外。
“斗霜惊扰二位,多有得罪。”
斗霜沉住气,镇定自若地给夏鹤和晏青见了礼。
夏鹤发现了她,这身份是瞒不住的。长春宫四大宫女即冰水霜雪,更是稍一打听就知道的事。
祁无忧向来光明磊落,她的随从亦是如此作风。斗霜见机行事,又行了一礼,说道:
“夏将军,殿下近日繁忙,今日特地命我替她照会。请您务必稍安勿躁。”
夏鹤笑了笑,连他身后的旖旎风光都失了颜色。
“原来如此。”转瞬,他收起这抹讥诮,说:“刚才只听晏学士一面之词,还以为公主无心见我。”
晏青端坐着,何曾想到祁无忧又另派了心腹宫女来。他一语不发,早已脸色铁青。不知是祁无忧突发奇想,还是对他不再信任。
斗霜立在一旁,不免惊异。
夏氏二公子俊美出尘,讲起话来却不留情面,言辞间俨然当自己是未过门的驸马,准备清理门户了。
刚才听来的对话亦字字句句指向晏青。祁无忧婚事不顺,夏氏误会重重,似乎他就是背后阻挠的罪魁祸首。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莫说公主,就是她也不信。
等她回去将一切转述给祁无忧听,不知晏青这光风霁月的画皮可还维持得下去。
夏鹤似凭空意会了斗霜的难处,含沙射影:“劳烦姑娘如实转述给公主。”
斗霜一怔,一时不能肯定他要转述哪些。
但听他说:“我此番入京便是为她而来。除此之外,不作他想。只是交心之语不传六耳,我愿与她大婚之日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