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逃离魔宫计划手札。
六月十二,一不小心睡到晌午,醒来便见楚思佞守在门口问好,错过逃跑最佳时机,倒霉,只能明日再逃。
六月十三,又一不小心睡到晌午,醒来吃了楚思佞做的美餐,错过逃跑时机,倒霉,明天一定逃。
六月十四,睡到晌午,和楚思佞下棋,赢了一天,他下棋真烂,错过最佳逃跑时机,倒霉,玄卿啊玄卿,明天一定要跑,不然沈玉衡的护身符就到期了!
六月十五,睡到晌午。
玄卿恼羞成怒掐断笔杆,将手札撕得粉碎。
窗外瘴雾消散,白日高悬,不知是真的太阳还是幻象,魔宫的天空与凡间的天空没什么区别。
越是与凡间相同,玄卿生活在这里就越发懈怠。
一定是楚思佞的诡计,故意让他过得这么舒服,温水煮青蛙,让他不知不觉中被煮熟煮透,再也舍不得离开魔宫。
今日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要跑,因为今日和前几日不同。
以往每天玄卿醒来时,楚思佞都会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但今日却不在。
就算再怎么清闲,毕竟也是魔尊,身居要职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吧?
玄卿哼哼冷笑两声,把沈玉衡的护身符往心口又塞了塞,从袖子里掏出三把小刀。
——都是他趁楚思佞给他削水果时顺走的。
万事俱备,全副武装,这回肯定能跑掉。
什么孩子,什么夫人,全都去他大爷的。
玄卿悄然摸到门边,捅破窗上的油纸,借着小洞朝外看去。
殿门两边各有一个魔修,失去法力,他看不太出对方的修为,可既然是楚思佞的手下,修为定然不会太低。
有沈玉衡的护身符篆在手,这些魔修根本伤不得他。最棘手的问题是魔宫内有阵法,阵眼还在楚思佞身上,不过玄卿也想到了解决办法,只要他挟持住其中一个守门的魔修,让对方带他出去就行了。
玄卿如此想的,便也是如此做的。
他一脚踹开殿门,用最快的速度劫持住右手边的魔修,小刀狠狠抵在对方喉咙边,沉声道,“都不许喊,否则我就杀了你们!”
两个魔修早便察觉到他的靠近,见到这一幕均是一愣,连忙压低声音道,“夫人有何吩咐?”
玄卿眯了眯眼,冷冷道,“带路的人,一个便够了。”
话音落下,他毫不犹豫地掏出护身符贴在另一个魔修的身上。
那个魔修立刻被护身符的灵火缠绕,眨眼间便在惨叫声中化作了灰烬。
玄卿满意地收回目光,望向手上瑟瑟发抖的俘虏,阴森森道,“看到他的下场了么,现在老实给我带路,我要离开魔宫!”
俘虏魔修咽了咽口水,脑海内浮现出楚思佞笑意不达眼底地恐怖笑容,分外艰难地点头应下。
*
魔宫,兰淑房。
沉重呼吸和着隐忍的喘息在书案下传来,雪色长发凌乱不堪地泼洒在地,白到沁青的指节无力地抓紧胸前衣襟,令魔域与修真界闻风丧胆见之生惧的魔尊,半跪在书架前,竭尽全力想要够到那书屉里的小小药瓶。
眼底的赤色愈发浓郁,楚思佞眼前模糊泛黑,几乎什么也看不真切,指尖勉强够到了书屉的边缘。
他强忍着心脏的剧痛,将药瓶抓进手心,心脏倏然一紧,药瓶从僵硬失力的指间滑落。
瓷片破碎的清脆声响在大殿内尤为清晰,雪白的药丸骨碌碌滚到书案下各个角落。
楚思佞的额头沁满薄汗,如同渴水的鱼般,颤抖着拾起其中一枚药丸搁进口中。
没用。
怎会没用。
窗外的天光在浑浊猩红的眼底蒙上一层光雾,楚思佞闭上双眼,将掌心的药丸缓慢碾做齑粉。
只有一个可能,陈遵给他的药有假。
好一个陈遵。待他熬过这一劫,定要陈遵知晓他这魔域尊主是如何来的。
泼洒在地的白发渐次变成了墨色,从发根染透发尾,就连那对赤红的瞳子也化作了幽沉的黑。
心口的痛楚已经消散,楚思佞冷然盯着铜镜中脸侧渐次浮现出来的雪色鳞片,指尖蜷紧,一拳将铜镜打了个粉碎。
恶心。
每月十五,没有妖族灵药的压制,他都会变回半魔的模样,虽然魔气依旧存在,可外表却完全变成了妖。
半魔在魔域是最为耻辱的存在,亦是楚思佞自认唯一的污点——他是魔族与妖族诞下的怪胎。
这副模样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吱嘎——
一道门被推开的声音如同落入寒潭的坠石,瞬间打破了房内的死寂。
“这儿真是出口?”玄卿嘀嘀咕咕地推门而入,手里还劫持着俘虏。
楚思佞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两双错愕的眼睛。
兰淑房内从未如此安静过,安静得好像有人死了。
玄卿和俘虏呆立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墨发墨瞳的楚思佞。
“尊……”那俘虏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道魔雾活生生融化成粉末。
速度之快,玄卿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魔修已经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他瞳孔微缩了瞬,回头看向仍然立在原处的楚思佞。
对方神情极冷极淡,和平常玄卿看到的楚思佞截然不同。
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玄卿心头狂跳,知道自己应该是看到了什么楚思佞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这也不能怪他啊,谁让这俘虏把他骗到这里来,他也是受害者啊!
传言见过楚思佞的人都死了,该不会是因为那些人见到的是这副相貌的楚思佞吧?
眼睛变成黑色,却仍能使用魔气,师父说过这叫半魔,听说半魔在魔修里面最不受待见,被视为耻辱,对于楚思佞这种统领魔域的魔尊而言绝对是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
玄卿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不敢出声,也不敢乱动,这种时候如果说错一句话下场肯定会跟旁边的倒霉蛋一样。
虽然有沈玉衡的护身符护体,可沈玉衡从未跟楚思佞交过手,万一楚思佞修为在沈玉衡之上他就完了。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必须慎重,最好能够把这件事彻底掩盖过去,假装自己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不行啊,楚思佞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和他对视啊,到现在还在对视,他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看见!!
良久,玄卿深吸了一口气,在楚思佞如有实质般的灼灼目光中,理直气壮地开口,“我的午饭呢?”
楚思佞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缄默不语。
见他不出声,玄卿的心脏瞬间钻到了喉咙边,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硬着头皮,冷声道,“口口声声说是我夫君,最疼我,却也只对我殷勤了两日,今天连饭都不送了,你是不是想另娶别人?”
楚思佞静静看他,抬起手,指向自己的眼睛,淡声道,“你都看见了?”
玄卿:……
大哥,怎么直接说出来,要不要这么开门见山。说出来他还怎么继续往下演,这话他接还是不接?
“别扯开话题,”玄卿强行无视楚思佞的话,对着他指指点点起来,“我腹中可是有你的孩子,又失了法力,午饭还没吃,你想饿死我么?”
楚思佞眸光落在玄卿那平坦的小腹上,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忽地朝玄卿走来。
玄卿下意识想要后退,可楚思佞却已经闪身到了他面前。
哐当一声,身后的殿门被严丝合缝地死死关紧。
楚思佞一手抵在玄卿身后的殿门,目光缓慢下移,落在了玄卿的脸上。
那墨色的瞳孔漠然冷静,毫无波澜,盯得人浑身发毛。
玄卿连大气也不敢出,寂静的兰淑房内只能听见二人纠缠一处的呼吸声。
良久,一只冰凉的手倏然探上了他的小腹。
玄卿丝毫不敢动弹,呼吸微促,偏头避开了楚思佞的视线。
楚思佞沉沉望着他,见玄卿转头,忽地俯身下来,轻轻衔咬住那柔软白皙的耳垂。
舌尖在耳垂的软肉上轻柔舔舐,又湿又痒,突然间又转变攻势,如同警告般重重咬了下来,玄卿忍不住想推开他,可根本推不动一丝一毫,只能任由楚思佞把他的耳垂含在齿间,就连心尖也跟着酥痒发麻起来。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耳朵这么敏感。
半晌,楚思佞总算放过玄卿,不再摧残那已经被咬磨得泛红的可怜耳尖,垂下眼眸,低声道,“我这就去给夫人做饭。”
玄卿微微一愣,耳边又传来楚思佞温柔的声音,“不必害怕,你跟那些杂碎怎能相提并论,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让夫人看到这副丑陋模样,担心你会嫌弃,是我的错,应该早让你知道。”
楚思佞唇畔绽开笑意,指背亲昵地蹭了蹭玄卿的侧脸,“都是我不好,让夫人受饿。”
玄卿紧绷着的一口气稍松下来,仍有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早想让我知道?”
“当然,”楚思佞毫不犹豫道,“夫人嫁给我就是与我一心同体,我怎能一直欺瞒于你?”
玄卿默了默,指尖抵在他肩头,把人缓缓推开半寸,“你不怕我说出去?”
“说就说。”楚思佞握住他的指,挪向心口,言辞诚恳道,“夫人辛苦为我生儿育女,就是要我的性命都值得。”
原来还是看着孩子的份上。
玄卿彻底松了口气,至少有这个孩子,楚思佞不会轻易对他怎么样。
他瞥了一眼楚思佞,“那你干嘛咬我耳朵?”
楚思佞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低声道,“见你生气,本想哄哄你的,你不喜欢?”
玄卿揉了揉耳朵,分外嫌弃道,“不喜欢,以后不许这样。”
闻言,楚思佞有些失落地应了句好,玄卿甚至幻视他头顶有两只狗耳朵耷拉下来,那张漂亮的脸蛋看着还怪可怜的。
玄卿四下看了看,门窗被厚厚的纸封住,地上到处都散落着凌乱的古书,还有几颗踩烂的药,可想而知楚思佞在这发了多大的火气。
要靠吃药才能维持魔修的模样,不然楚思佞就一直躲在这种不见天光的阴暗角落么?
堂堂魔尊,居然过得这么辛酸。
他回过头来,又看向楚思佞,那双赤色的眼睛丝毫无法忽视,脸上却有一块雪白的鳞片,和以往的楚思佞大不相同,有些许的陌生。
玄卿沉吟一声,给了个甜枣,“其实你这样挺好看的,不丑,我没嫌弃。”
说罢,他俯身把地上残乱的古书一一拾起来搁回书架,嘴里还念叨着,“只是你这模样这几天就别出去做饭了,否则整个魔宫的人都要看见,今天我先自己做,随便对付对付,等你好了再回去伺候我……”
然后他就可以趁机寻找其他逃出魔宫的办法了,他简直是天才!
在他身后,楚思佞立在原地怔然望着玄卿,眸光微垂,从地上铜镜的碎片中再次看到了那雪白的鳞片,好像一块落在白璧上难以忽视的肮脏斑污。
——好看么?
他伸出手,恍惚地碰了碰侧脸。
——原来在人类眼中,算好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