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完全修复之后,感官神经也敏锐起来,此刻催生出他极想摆脱掉的一些不好情绪,譬如心焦、害怕,更在夜色中无限放大,连时间都慢得异常。
疾驰了三个时辰,天空微亮,他才收获一点点平静,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点橙黄的火光,示意那里有人。
他赶到时,天已清明。爬上一座高高的沙丘,在他身后,旭日东升,温和的光穿过他的身体,斜照在他眼前骇人的尸山血海,上空盘旋着秃鹰。
尸海后边是一座被烈火熏黑的城池,插满了宣誓胜利的红色旗帜,像一只冒火的刺猬,旗上写着“香”。
厮杀结束了。
尸海中央半跪着一个高大的女人,身上沾血的银甲反射灿烂的金光,散落的长发遮住了脸,胸前抵着一张立着的弓,使她不至于倾倒。
焦急如焚的白马失了前足,向前倾倒,江熙摔下去,连滚带跑地冲下沙丘,赤着脚踩在慢慢升温的细软沙地上。
来不及穿靴,来不及束发,如果系统早一刻钟出现,他甚至都来不及穿衣。
他步子飞快,薄衫如轻云、长发如乌云,追着他,连攀升的朝曦都在追赶他。
“鬼自逍!”他大声呼喊。
那高大的女人颤了颤,吃力地微微仰起头,从发缝间窥得一人,是完整的、活力的、好看的、年轻的,身披朝晕而至,天地做衬,风也轻柔,一个人便演绎完大漠初晨的景色。
只这一幕,他死了也值。
“……”他嘴角向上,说不出一句话,似乎刚才那一下抬头就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江熙冲进了尸海中,血沙吞陷着他的脚掌,染红了他的衣摆,像是一只崭新毛笔浸染了红色的墨。他慌张地翻看尸体,越看越怵,生怕看到熟悉的人。
“别……”
江熙定住了,仔细倾听。
“别……”
是那个女人发出来的细微声音,如果不是顺着风向,江熙大概是听不到。
他冲了过去,扶起女人的脸庞,拂开她的长发,看到一张浓妆艳抹的假皮。
女人牵强地撑开眼皮看着他。四目相对,彼此都是新的模样,皆张口无言,似在辨认。
江熙唇齿发颤,眼珠怔怔,一口气卡在喉头。
女人口型说道:“回去……”
“鬼爷!”
江熙当即将鬼自逍打了横抱,带出尸海,平放在地上,麻利地从随身空间中取出水来喂他,又掏出帐篷搭好,将鬼自逍抱了进去,就要卸掉他身上的装备检查伤口。
鬼自逍恢复的第一口力气就是用来阻止他,拔出腰上的匕首抵在江熙胸前,手还止不住地打颤,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江熙一巴掌打掉匕首:“你敢指着我?你现在什么情况自己不清楚吗。”
鬼自逍摁住他在自己身上撕扯的手:“别……碰我。”
江熙见他抵抗的意志坚定,停下了手,即无奈又忍不住呛道:“别碰你?现在睡你都轻巧。带人出来打架的时候不挺牛吗,现在知道怂了。”
“我没受伤……只是累了。”鬼自逍实在没有力气顶嘴,像条死鱼一样瘫着,手还在打颤,显然是持着兵器杀疯了。
江熙给他按揉四肢,舒缓筋骨,见他顺了过来,才恢复该有的冷静。
一名士兵找了进来,刚要开口,鬼自逍便喝道:“闭嘴出去。”
士兵虽不明所以,但识趣地走了。
江熙清楚有些事鬼自逍不想让他知道,便道:“我出去,你们谈,别误了事。”
江熙出了帐篷,把士兵唤回去。他则回到尸海,观察尸首和周遭的环境,构想昨晚的战况。应是用火攻将恶人从城内逼出来,然后弓箭伏击,最后近战搏杀,有相当一部分恶人是死于剑器。
这十多万的功德,不知道打了多少场这样的仗,牺牲了多少人,有没有好好休息……
城中陆陆续续跑出来士兵,以及香花帮的小喽啰,扛着大箱小箱的战利品。
江熙拔起身旁的“香花”旗帜摇撼,以免被他们误伤。
两个小喽啰扛着一大锅粥路过,不知他是谁,只当是盟友,问道:“我们夫人在哪?得赶紧给她补补,多着呢,你也来吃呀!”
江熙指了指:“在帐篷里,我不饿,你们吃。”
难怪鬼自逍穿女人的衣服,原来是假扮他。可鬼自逍扮相不佳,粗枝大条的,反倒更有爷们味了。
他想进城中再探探,便被士兵请回了帐中。
鬼自逍在阻止他了解更多。罢了,既然鬼自逍不愿意坦露,他便不再过问、不再探究。就像他不可能让鬼自逍知道他是大齐奸佞一样。
兵医给鬼自逍的左臂打上了绷带,小喽啰在另一旁给鬼自逍喂粥。
江熙回来,接过小喽啰的活,坐到鬼自逍身旁,问兵医:“伤得严重吗?”
“香夫人脱臼了,已经接好,不是大问题。连日征讨伤及根骨,需要休息调养。”兵医说罢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他俩人。
鬼自逍自是挪不开眼,道:“你穿这身衣裳好看,可惜在死人堆里踩脏了,回去给你买件新的。”
江熙有千面,面随心改,有佞相,有贤相,有狠相,有娇相,有妖相,有楚楚可怜、不能自理的绿茶相,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各种性格情绪都适配这身皮囊。呈现什么模样完全取决于他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若真要挑一个词来形容他不装不作时的本色,唯有“干净”两字。
此刻他是温润和煦的,细滑的长发别到耳后,眉宇间溢出读书人特有的文静气质,眼波中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回避,骨节分明而纤长的手端着碗,连碗都好看了几分。
“不用,他们已经给我买了很多了。”打仗呢,扯这些无关紧要、有的没的。他试图把话题掰回正轨,“鬼爷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鬼自逍:“给你买件新的。也不在茶馆好好待着,偏跑到这里来,既跑到这里,又不把鞋穿上。”
“……”江熙道,“不是这个计划。鬼爷接下来还要除恶吗,要的话带上我,我一个人顶一百个。”
鬼自逍:“不行,你身上有伤。”
江熙:“好着呢,完全没事了!”
鬼自逍:“真的?”
江熙放下碗就宽衣解带。这是他急忙赶来的意义之一,要让鬼自逍第一时间知道并且相信他完全好了。“真!你看。”
白白净净,身材匀称、线条有力,如经过仔细计算雕刻出来的完美身形,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自上而下无一败笔,教人不禁遐想……鬼自逍整一个看愣了。
帐外吹进来几丝别扭的风,让江熙感到一阵亲肤的清凉,才发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他不仅没穿靴,裤子都没穿,此情此景像是他故意为之!他霎时耳根羞红,连忙把衣衫穿上,难为情道:“抱歉,出门太急了。”
两人尴尬了片刻。
鬼自逍点头认可道:“你遇到的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神仙。你几岁了?”那天他还骂人家是破烂神仙来着。
“二十……”不对,算上十年的亡龄,应该是,“三十四。”
鬼自逍:“我看你还挺年轻的。”
【幸运儿死于二十四岁,复活的身体便是二十四岁。】
好家伙,没白死!整一个年轻了十岁,算得上一个惊喜。
江熙挠头傻笑起来:“是吗?不显老吧。哈哈哈哈!那个……”
鬼自逍:“怎么。”
江熙伸手到鬼自逍身前:“要不你也给我看看你几岁。我从一具焦尸,到一块熟肉,到现在都给你看过了。得公平一点。”
要不说年轻人浮躁呢,动不动就臊得慌,脸皮又厚得紧。
鬼自逍几乎要从毯子上弹起来,推道:“四十!四十!我丑!不能看!”
江熙:“能有我是焦尸的时候丑?”
鬼自逍挣扎间不小心闪了腰:“能!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闹了,疼了吗?”江熙忙的给他按揉。
“没事,缓一缓就好了。”鬼自逍实则是装的,根本没闪到。
“你真的有四十吗?”江熙存疑,因为鬼自逍的做派完全不像个成年人,打架穿貂,招摇显摆,没有岁月带来的持重淡然。
“有。”鬼自逍坚定道。
江熙:“那你得好好保养身体。一把年纪了不好打打杀杀。”
他不知不觉中再没唤鬼自逍“鬼爷”,而直接是“你”。
鬼自逍:“四十岁很老吗?”
江熙抿嘴笑着,点点头。四十岁不老,但跟他比起来,身体有十六年的差距,他俩要是在一起后,他担心鬼自逍走得早。
鬼自逍让他考虑的事,来时的路上他便确定了,别说他没见过世面,这样的好人还上哪找去。
况且鬼自逍不是说在等一个名字里有光的人么,他就有,还很大,还是大齐皇帝钦定的那种。
那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宿命感,好似他复活就是为了遇到鬼自逍。既然是上天的安排,他不会客气的。
这样想着,耳根更红了,头低低地埋着,准备等鬼自逍休息好了后就说。
鬼自逍:“一晚赶过来,着风寒了?”
江熙摇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