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客栈里灯火通明,有种莫名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就连小厮上下楼时,也止不住放轻了脚步。
徐辞言坐在窗边看书,透过大开的窗户,隔壁房间的灯火透过来,合着隐隐约约诵读的声音。
县试在即,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哪怕平日里浪荡不羁的富家子,今夜也安静下来,各自做着最后的准备。
直到夜色黑尽,才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熄灯休息。
二月初八大早,打更人敲下最后一记梆子的时候,徐辞言就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飞快地收拾一下东西,挎着考篮走到楼下,不过一会,陈钰等人也都面色严肃地下来。
“徐弟,早。”
陈钰对着徐辞言打了打招呼,几人围桌坐下,飞快地吃了点东西,“等到响锣的时候,我们就过去。”
“嗯。”徐辞言点头,坐在桌畔侧身看向屋外漆黑的街道,面色素白。
不一会,有衙役拎着铜锣跑过来,站在街头敲了三声,提醒考生可以去试院门口集合了。
客栈里一下子躁动起来,学子们面面相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考篮,才踱步往试院走。
他们住的客栈近,等到试院门口的时候,人还稀少,有衙役指挥着,五十人一队排成长队。
徐辞言排在队伍里,眯着眼睛数了一数,等到他验身的时候,已经来了四百多号书生了。
“凭证呢?”见徐辞言年纪小,衙役顿了顿,语调柔和了不少,“把凭证给我,然后拿着篮子去前面检查就行。”
“好,”徐辞言干脆利落地把东西交出去,然后上前两步,脱下层层单衣。
寒风一吹,他不由得激灵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真冷啊。
好在他穿越过来以后努力锻炼身体,不然就原来那样,保不住今日试院门口的风一吹,人就倒了。
徐辞言侧眼望过去,站在他旁边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考生了,脱下衣服以后颤颤巍巍地站在风中,身形瘦削,唇色青白。
这么大年纪了,撑得住县试,只有的府试院试又能撑住吗?
徐辞言叹息一声,扭过眼睛不再看。
他的东西都是赵夫子提点过的,没带包子饼什么的,用米炒得细细的碾成粉,衙役一抖一看,就把东西递了回来。
“进去吧,”他指指身后的朱红大门,“好好考!”
徐辞言感激地朝他笑笑,站在原地等了等,等到陈钰几人验好之后,才一同跨过龙门。
一打眼,就看见一片宽阔的,由青砖铺成的广场,正北有一座被隔成三进的大厅,左侧是考官监考的地方,右侧则摆了十来张考桌。
从中间的门出去,就是连成一片的考棚。
“这就是覆试时提堂考生坐的地方。”
指指右侧,陈钰感慨两声,“若是正场之后能坐到那,县试也没多大问题了。”
“坐考官眼皮子底下考试,也不是谁都受得了的。”徐辞言笑笑,“端看谁能稳住罢了,不然还不如一直在后面考呢。”
“是极。”陈钰赞同地点点头,几人再等了一会,人到齐之后,前面传来了动静。
“排好排好!准备唱保了!”有衙役大声喊。
一群学子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最前面,石县令带着一众官员廪生走了出来,端着嗓子开始讲话。
下方的考生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了什么。徐辞言仔细听了两句,无非就是些慰问考生,强调不能作弊之类的套话。
赵夫子站在廪生群里面,显然没认真听,看见徐辞言,悄悄地眨了眨眼,比划口型。
好——好——考!
徐辞言哭笑不得,真是领导讲话我走神,他动作轻微地点点头,对着赵夫子笑笑,就听见衙役敲响大鼓,开始唱保。
“徐家村徐辞言,廪生赵孟杨作保!”
徐辞言阔步向前,理好衣袖朝着石县令深鞠一躬,赵夫子也跨步向前,熟悉的声音响起,“学生赵孟杨保!”
“嗯,”石秋点点头,笑着将一旁的考卷递给徐辞言,目露鼓励,“好好考!”
“是,谢过县尊大人。”
徐辞言作揖,被一个小吏带着跨过院门找自己的号房。
“咦,”路过其他考官的时候,徐辞言听见有人疑惑地咦了一声,“今年还有这么小的考生?”
压低的声音传来,徐辞言没听清,站在一排排的小房子旁四处打量。
考卷上写了他的序号,天二庚午,一甲子六十,也就是天字排的六十七号房。
“咳咳!”
找到位置,徐辞言悄悄对着引路的小吏比了比手指。
先是一个圈,在动了两下食指,意思很明显,考完之后,二十文奉上。
那小吏见他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参加县试,本以为不懂规矩,没想到人这么上道,当下就给了个放心的眼神。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齐齐笑开。
徐辞言对好房号,钻到号房里面放好东西,等着县试开考。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唱保的声音停下,一声鼓鸣里试院的大门紧闭,四周嘈杂一瞬,又飞快地安静下来。
县试开始了。
从这一刻开始,考生不能随意说话,起身离开座位,否则按作弊论处。
天字排尽头,抬着题板的小吏用时抬脚,巡游而来。
嗨,徐辞言打眼一看,走最前头那个,不正是和他约好的那小吏吗。
那小吏对着他会心一笑,特意举着板子在徐辞言的号房面前多停了一会,等他抄好题目停笔之后,才抬脚往别的房去。
这就是赵夫子教给他的应试小技巧了。
不同于后世每人一张卷子。县试发下来的只是答题卡,真正的试题是写在板子上被小吏们举着给看的!
这里头就有门路了,有的小吏走得快,考生还没抄完呢,题板唰地就没了,又不能把人喊住,只能自认倒霉。
一来二去的,就有这么个潜规则,交钱,题板多给看会。
若是有人不想交钱动作又慢,那就只能指望自己过目不忘,看一眼就能把题默下来了。
当然,等到后头的考试查得严了,是不会有这种的。只是祁县庙小妖风大,才有怎么个习俗。
有些第一次来考的学生,没少在这踩坑。
徐辞言心底感激赵夫子两秒,就提笔准备答题。
正场的第一题惯例是贴经题,类似于后世的古诗词填空,只给半句,要考生把剩下的补充完整。
徐辞言扫了一眼,心底有数。
石县令没在这处为难人,出的都是些经典句段,没搞些生僻章节出来。
五道题里面四书各一题,又出了一题《礼记》的,徐辞言先在稿纸上写了一遍,才工工整整地把答案誊抄到答卷上。
做完贴经题以后,他又等了一会,才见有小吏举着大题的题板过来了。
这一次的板上面,两道四书题,要以八股文的格式写出来,并一道作诗题。
只一眼看过题目,徐辞言就笑了出来。
第一篇四书文,“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这句话徐辞言熟得不能再熟,上辈子背的公考百大佳句里面,就有这么一句。
上可攻,下可守,和社会有关的话题它都能用,堪称万金油。
从这句话引申到国家治理,徐辞言简直擅长得不能再擅长了。
他先把题目抄上,而后搁下笔,仔细琢磨做答。
这句话出自《孟子·离娄章句》,翻译过来就是:单纯的善良之心并不足以作为有效的政治治理手段,而仅仅依赖于法律也无法自动实现国家的自我运行和管理。
看起来很绕口,可仔细一想,不就是现代社会里强调的的道德和法治嘛。
于是,徐辞言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核心词,善政,法治。
善政,也就是道德的引领,强调治理国家要注重百姓的道德修养,而法治,则是指要建立健全的法律体系。
只有两者并驾齐驱,以道德之柔与法治之刚铸就立国之基,才能保证国家的平稳运行,长治久安。
若是缺了其中之一,也只能像是缺了腿的板凳一样,坐不安稳。
有了破题的思路,接下来徐辞言开始旁征博引,论证自己的看法。
先以宋仁宗善政而国败和先秦法严而民失的古例来力证对孟子思想的赞同,又引《中庸》中“道不拾遗,民无能名焉”一句来加深强调,最后才从各个方面来阐述如何让两马跑起来。
有看法,有措施,合情合理,内容丰富,这才算是完成了一篇文章。
“呼——”
一笔落下,一气呵成,等到稿纸上满满当当一篇文章的时候,徐辞言才长松一口气。
他又仔细琢磨,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
这么一篇文章,徐辞言自己还是挺满意的,起码以他现在的水平,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文中提出的看法也是经过后世验证的,又有一句句名家之言为其站台,显得文章底蕴深厚,意味深长。
格式不错,读起来朗朗上口,也经得起推敲琢磨,想来能入得了石县令的眼。
他心下满意,又小心地誊抄到答卷上,落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徐辞言才赫然发觉腹中一片饥饿。
“写文章真是个脑力活。”
徐辞言心情颇好地感慨一声,才把卷子仔细挪开,取出午饭吃了起来。
碾碎的炒米干巴,怕忍不住上厕所,徐辞言也不敢多喝水,好在他的炒米没被衙役翻来覆去地扒。
想着验身时前面大哥的白馒头走了一遭,回来成了黑馒头,徐辞言一阵沉默。
真那样,他甘愿饿着。
等到吃完了,徐辞言看了看时间,微微闭上眼静心凝神休息了一会。
等到别的号舍写完第一篇四书文开始窸窸窣窣地吃饭,他又提起笔,神色认真地作答剩下两道题目。
与此同时,试院外面的大厅里,祁县教谕贾历文神色变换,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抬眼瞅了一眼坐在石秋旁边的县丞邓禄,才像是下定决心般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