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要走,池鱼打算临行前去程家祭拜一下程将军,毕竟今时今日她顶着人家亲生女儿的名头成了上京城的茶后谈资,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走得毫无愧疚。
池鱼把去程家祠堂的事情托侍卫转达给顾渊,顾渊也没多想,只嘱咐侍卫跟随。
进上京城的时候,池鱼特地让赶车的侍卫绕道从坐春堂所在的地方经过。
药铺的牌匾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拆掉,落雪积压在屋檐一角,两扇紧闭的木门向路人无声告别。
“走——”
池鱼眼角余光扫过某处,倏地一顿,正要放开窗牖的手指不松反紧。
车厢内的春莺察觉到池鱼的不对劲,探过头,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除了满地的白雪和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乞丐,没什么特别之处。
春莺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小姐?”
池鱼不动声色地掩去眸底的情绪,微微一笑:“我瞧那孩子有些可怜,你去附近买些汤饼给他。”
说罢,她又重新望向马车外,招了招手,温声道:“小孩,你过来一下。”
闻声,那沉默驻足在街角的少年终于挪动了脚步,肩上堆积的薄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飘落。
见到此景,守在外面的侍卫们纷纷握住了腰间配戴的武器,其中一人忍不住劝道:“程姑娘,您要是动了善心,大可吩咐我们去给那乞丐一些钱财,何必把人叫过来,万一生出变故,伤了您呢?”
池鱼神色平静:“你都说了是我的善心,那这份属于我的善哪有假手于人的道理?他日黄泉地府,阎王清算善恶时,这份善是算我的,还是算你的?”
更何况阿野不是变故,更不会伤她。
那侍卫被怼得哑口无言。
等阿野走到眼前,池鱼才又回头轻声催促春莺下车去买东西。
春莺略感不满,但刚才见到了那侍卫是如何吃瘪的,她还是收回了满腹的牢骚,掀帘下车。
池鱼怔怔地注视着一窗之隔的少年,看到他肩上落的雪,黑睫上凝的霜,以及被冷风吹得通红的双耳,一双明眸忍不住泛起一层朦胧的薄雾。
池鱼了解阿野。
联系不到她,他定是日日都守在这里。
为了避免周围的侍卫看出异常,她强压下心头酸楚,将手中的暖炉递了出去。
池鱼轻声道:“拿着。”
阿野却固执地摇了摇头,用手比划着:我没事。
池鱼不理他,那只探出窗口的手同样固执地停在半空中,似乎少年不接走暖炉,她就不收回手。
瞧着那纤弱苍白的指尖,阿野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拗不过池鱼,伸手接过。
一瞬间,掌心的暖意如同有了生命的藤蔓,迅速蔓延至五脏六腑,驱散了初冬的寒。
池鱼身子往车厢内移了移,确定马车外的侍卫看不到她时,她抿着唇,同样用手比划:我打算离开了。
阿野沉寂的黑眸微微一动,好似有春意破冰而出。
池鱼默了默,下定决心:你想个法子去找燕昭世子,让他三日后上午去趟白马寺。
阿野没见过楚闻年,却听过这人的名号,知道他是个声名狼藉的纨绔。阿野忍不住张了张嘴,但下一刻,他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闭上薄唇。
春莺动作很快,根本没留给两人多余的时间,对话到这里只能被迫匆匆结束。
春莺把买来的热食一股脑地塞到少年怀中,像怕是触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迅速收回手,赶忙掀起车帘,上了马车。
春莺低声催促,池鱼没办法,再待下去免不了惹人生疑,她让春莺再拿些银钱给少年,这才松了手。
窗牖重新落下。
隔绝了少年缄默的视线。
……
除了刚入京的那天,池鱼来过一次程家宅院,之后便再也没来过。时隔大半年,池鱼再次踏足,心中歉意不减反浓。
程家嫡亲现如今只有一个老太太,也就是程将军的母亲,池鱼名义上的祖母。人丁稀少,府内的仆从自然都遣散得差不多了,给池鱼开门的是程府的老管家。老人见来人是她,神情僵硬半响,这才缓缓侧过身,把人往里面领。
程家祠堂外人禁止入内,春莺和侍卫都被拦在祠堂外,池鱼跟在老管家后面,点香跪拜。
起身插香之际,老管家俯下佝偻的背脊,抚去桌案上无意掉落的香灰,嗓音沙哑:“您要走了吗?”
池鱼手一顿,眼神错愕。
她没接这话,而老管家似乎也没有真的想讨一个答案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走了也好,程家在上京城也能清净了。”
祠堂内的牌位已过半百,池鱼感到老管家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原本死气沉沉的红木忽然有了生命,幻化成了一双双眼睛,冷酷地盯着跪在蒲绒垫上的自己。
池鱼难堪地垂下头。
好在老管家并没有打算为难她,继续道:“好了,您可以走了。”
池鱼攥着掌心,低声致歉。
老管家却笑了笑,只道:“姑娘,我是个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人,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
他顿了顿,轻叹一声:“我知道您是个好孩子,世家贵族的琐事我们掺合不了,只愿您所求皆愿,能得善终——这也是老太太意思。”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池鱼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此时此刻才听明白了。
原来他们都知道……
对上老人那双已经难掩浑浊的眼睛,池鱼难得在程家的列祖列宗面前感到一阵平和。
她忍不住去问:“您和……老太太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老管家往祠堂外望了眼,平静道:“见到您的第一面。”
他伸手虚扶起池鱼,从她手里接过香烛,仔仔细细地插进香炉:“您生得太招人了,程家的孩子比不得。”
老管家咳嗽两声,笑容有些复杂:“更何况哪有至亲之人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只不过是迫于生存之道,不得不接受高位之人所安排的这一切。
池鱼哑然。
祭拜结束之后,老管家亲自送她离开。临别之际,又一辆马车驶来,缓缓在程宅的大门前停下,先见一只纤纤玉手从车厢内探出,继而一个蒙着白纱的女子下了车,缓步走到老管家面前:“程伯。”
老管家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面容慈祥:“秦姑娘来了啊,老太太今一早还在念叨您呢。”
秦婉清弯了弯眼,眼波似水:“是我不懂事了,前些日子因些琐事没能来看望老太太和您。”
老管家摆了摆手,转而作起了介绍池鱼的身份,听到“程将军的女儿”五个字,秦婉清明显红了眼眶,她上前一步,握住池鱼的手,那声音不自觉地颤抖:“总算见到姑娘了……”
池鱼愣了愣,但考虑到老管家对这女子的态度,她没有挣脱。
秦婉清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松开手,解释道:“一时激动,失了分寸,还望姑娘莫怪。”
池鱼笑了笑:“自然不会。”
秦婉清抹去眼角的湿意,赶忙解释:“我祖籍太原,那会儿山匪横行的时候,程将军曾救过我一命,是我的大恩人。如今我来上京探亲,就想着来程府看看,没想到......”
后面的话秦婉清没说,但池鱼心里清楚,她缓缓摇了摇头,反过来轻声安慰对方。
池鱼不是程家女,更不曾见过程将军,自然也不清楚他救过人,又救了谁。但这位秦姑娘所说的太原就是三清山的所在地,池鱼听顾渊说起过,程将军的确曾受命在太原剿过匪,所以这番话听起来倒没什么异常之处。
池鱼不是健谈之人,更何况还是和不认识的人,简单聊了两句后,她便寻个借口离开。倒是春莺似乎对秦婉清感兴趣得很,坐马车离开之际,她还频频回首去看秦婉清。
“小姐......”春莺若有所思,“您有没有觉得秦姑娘的眉眼和您有几分相似?”
池鱼怔了怔。
由于是初遇,她还真没有仔细去观察秦姑娘的长相,更何况人家还带了面纱,她猜测可能是脸上有什么瑕疵或是别的原因,出于礼貌,她不好把视线过多停留人家的脸上。但是听到春莺这样一说,她再仔细一回想,倒还真有几分如春莺所说的感觉。
不过这世人万千,哪怕真的有些人明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长得相似,也并非什么罕见之事。所以池鱼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巧合而已。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这位秦姑娘的缘分还没走到尽头。
当天她竟是和这位秦姑娘再次碰了面,只不过这回是在别苑附近的地方。
两辆马车相继从两个分岔路口驶来,池鱼彼时正在车厢内闭目休憩,还没注意到这一巧合,直到听到一声柔柔的“程姑娘”。
春莺探出个脑袋,往外瞧,惊讶道:“小姐,是今日在程府遇见的秦姑娘。”
不等池鱼思索怎么会如此巧合,秦婉清已经下马车走了过来。
素衣款款动人,说不出的温婉。
可惜秦婉清还未靠近,就被周遭的侍卫拦住了,她顿时目露窘态,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春莺替池鱼半掀窗牖,露出大半张脸,面容恬静。她微微颔首,莞尔一笑:“秦姑娘莫要怕,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并无恶意。”
秦婉清摇了摇头:“我知道姑娘是好人,又怎么会怕您身边的人呢?”
她目光柔软,却看得池鱼心底不自觉涌上一阵难言的古怪。
像。
她们二人的眉眼似乎真的太像了。
池鱼敛了敛眸,慢慢将话题拉回自己想弄清楚的事情上:“秦姑娘应是落我一步,怎么这一路上我却没能瞧见姑娘?”
秦婉清愕然片刻,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解释:“姑娘莫要误会,我并没有跟踪您。我去的时候不太巧,老太太已经睡着了,故而没有久留于程府。”
“至于......”她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语气有些迟疑,“姑娘,您所走的这条道是绕了远的。”
池鱼立马联想到了前不久刺杀一事,面色稍变,有侍卫立马解释道:“确实是绕了远。”
那人顿了顿,欲言又止。
池鱼抿了抿唇,大概猜出了缘由:“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侍卫迟疑地点点头,面色有些尴尬。
池鱼明白了。
如果不绕远路,他们出城的时候应该就会经过东宫。算算日子,这会儿东宫已经成了高挂红绸彩带了。
只不过去的时候她自个已经吩咐了,要从坐春堂所在的街巷经过,这才阴差阳错地没绕这条所谓的远路。
弄清楚原因,池鱼便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地翻了篇:“这样说,秦姑娘也住在这附近?”
秦婉清点头。
池鱼笑了笑:“倒真是巧了。”
……
秦婉清的马车所停的位置恰好靠前一点,池鱼目送她的身影入了车厢内,才缓缓收回视线。
池鱼轻轻叩了叩车壁,声音淡淡:“别苑附近还有其他住处?”
离得最近的侍卫回话道:“是,还有一处庭院,离姑娘您住的地方不远。”
侍卫想了想,猜到了她的担心,又补充道:“姑娘放心,都已经调查过了。住在那户的人家是上京城某位权贵养在外面的玩意儿,构不成危险……”
一语未尽,身后的人忽然踢了他一脚,侍卫恼怒回头,却对上伙伴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马收住嘴,神情懊悔。
马车里坐的这位程姑娘,又何尝不是太子殿下养在外面的玩意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