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医院时,宋鱼一眼就看到那个独身一人的影子。
不是她观察的仔细,而是对方哪怕生着病,戴着口罩,清冷冷的在人群中也格外醒目。
大概是她打量的目光明显,后者抬起头。
哪怕是戴着口罩,也能感受到对方骤然软和下来的气场。
“既然这么严重,你应该早点和我说一声的。”
宋鱼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看到她来,年轻男生才笑了下:
“不是很严重。更何况我们签订了协议,我有职业道德的。”
宋鱼失笑:“那你要是因为忙工作病的更严重,我后面要找你到哪找去?”
她从保温盒里拿出温好的汤,递给他。
“尝尝,在家炖了几个小时,复热后味道应该也不差。”
男生却拒绝:“谢谢您,我晚点再喝。”
口罩没摘,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不动声色的避开和她对视。
想到他刚才打电话还不是这个声音,宋鱼反应过来:
“你怕传染给我?”
她笑起来,并不在意:“喝吧,我之前照顾媛媛的时候也多,早就准备好口罩,回去也会喝汤药预防,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早前周霁忙于工作,女儿生病这类急事也多是宋鱼操心。
她身体不算好,早就学会在照顾孩子之余顾好自己,连驾照也是那时候咬牙学的。
看她坚持,徐靖航才拉下口罩,接过汤碗。
排骨汤炖的清淡,味道却很鲜,汤汁浓白,一看就知道是小火慢煨出来的,很是费心。
他在吃的时候,宋鱼也没多看,转而拿出手机寻摸工作上的消息。
“是在忙工作吗?”
宋鱼回完一条消息,就听到旁边的人问她。
她一瞬间竟然没反应过来,愣着没来得及回话。
等反应过来,宋鱼才顿了顿:
“是,抱歉,我太久没听到人对我说这句话,一时间总觉得...”
“有点新奇?”
她组织措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
年轻男人观察她的神情:“没冒犯到您就好。”
“不是冒犯,”宋鱼解释道,“只是平日里,包括我先生...未来的前夫,都不觉得我这是一份工作。”
久而久之,宋鱼自己也不认为她这是在工作了。
和周霁相比,她挣的钱不过是洒洒水,对这个家庭的贡献微乎其微,他甚至都不多过问。
宋鱼不由得有点出神。
可能当初毕业没多久,一心一意为这个家庭考虑的她从没想过——
有那么一天,她会和周霁分开,可她不会停下这份算不上是工作的工作。
这算不算一种笑话?
“什么承诺都是骗人的。”
宋鱼叹了口气,又看向徐小律师:
“那时候我生下媛媛后身体不好,他对我说,想和我扶持到老,让我不要上班了好好在家养身体,顺便监督他一起长命百岁。”
她被他们按部就班的规划冲晕了头脑,看他事事重诺,自己又确实体弱,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下来。
可这连五十年都没到。
“现在也不晚。”
徐靖航道:“您一直都没有放弃工作的行业,技巧也没有生疏,再捡起来也没有那么难。”
他竟然是真的在和她讨论她的“事业”。
“您这些年没落下基础,工作的圈子也不陌生,也可以考虑看看别的路子。”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给我看看您的作品吗?我找有关行业的朋友帮您看看。”
宋鱼也没有不当回事,认真听完:
“我知道...会不会有点太麻烦你了?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工作经验...”
虽说对方比她小了十几岁,宋鱼却忍不住有些气短。
那种怯弱无关年龄,仅仅是她,一个多年未出门工作的家庭主妇,对年纪轻轻就拿着高薪工作,前途坦荡的年轻人的心虚。
于菱或许偏颇尖锐,什么都不懂就在胡说,可她有句话是没说错的。
宋鱼心想。
照料丈夫和孩子,照顾家人,有谁会认可你的贡献?
社会算GDP算不到你头上,家庭算财产也不会多分给你,你明明比保姆都要廉价。
“试试,不试怎么知道结果?”
徐靖航对她弯了弯眼睛,他对她总是很关照的:
“也不麻烦,平时用得上我的地方少,总要让您这么多年的钱没白花。”
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很平易近人的人,可他对宋鱼却总是很感激的。
就像是一遍遍的告诉她,她不是一无是处,她也并不是毫无所长,她也做过天大的好事。
这回宋鱼是真的忍不住笑起来了。
“不用说您,也太客气了,”她笑道,“你叫我宋姨就行,我改天找一些作品发给你,麻烦你们帮忙看看了。”
徐靖航看了她两眼,似是为难:
“这个称呼有点难,我叫你宋姐,可以吗?”
“也可以的。”
宋鱼模糊想起,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和旁人不一样。
别人都称呼她是“周太太”,可他却总是叫她“宋女士”。
心头划过一丝奇怪的感觉。
宋鱼正欲说些什么,手机却震了震。
她停下话头,低头看了眼,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
宋鱼按了挂断。
“这么晚了还有骚扰电话,”她不解,“这些人不下班吗?”
话音未落,那个号码又一次显示在屏幕上。
一次又一次。
难道是媛媛有什么事吗?
宋鱼拧起眉头,她起身,快步走出诊室,到走廊里接通电话。
“喂?你好?”
对面没有人讲话。
就像是一遍又一遍打过来的电话不过是幻觉。
不是媛媛。
宋鱼心想,她从这种微妙的沉默里嗅出某种不寻常的意味。
这种无声的压力逼迫着她不再开口,就像是一瞬间有了无形的负担。
沉默片刻,还是对面沉不住气:
“你不问问周先生现在在哪吗?他这么晚没个人影,你也不关心?”
不算是意外。
但她的心还是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轻飘飘的沉到了湖里。
宋鱼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也并不恼怒:
“我问不问,是我和他的事情。你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指责我的?”
“我…”
于菱支吾两声,被她平淡的语气堵的有些哑口无言。
到底不是没脸没皮,也不是一点脸面都不要。
有些事能做,但是却不能听人说。
宋鱼没耐心和她一个小姑娘拉拉扯扯:
“还有什么事吗?你打这通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些?”
她不想牵扯于菱,不代表他们俩就能心平气和的聊天。
看她打算挂断,于菱才不情愿的说出来意:
“周先生喝多了,需要人来接他,我找其他人要了你的手机号。你现在是他的妻子,地址是...”
她明显是很不甘心,也很不愿意的。
可这又是公司聚餐,她不敢暴露,又再三争取,才争取到给周太太打电话的机会。
哪怕于菱自己也知道,这是很下贱的行为。
蠢过头,却也因为这种“忍辱负重”,而显得动人。
“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宋鱼冷淡的说:“我不关心他有没有喝多,他是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无论是应酬喝多,还是对下属额外关照。
亦或是现在,容忍于菱参加团队聚餐,甚至让其他人放心的把他交给她。
于菱深吸一口气,冷笑道:
“你是这么想的吗?我真的不理解,你对周先生什么帮助都没有,整天无所事事,现在还连接他回去都不肯。”
“你这是打算把他拱手让给我吗?还是你知道自己争不过?”
换作其他时候,于菱自认自己没有刻薄到这个程度。
但是她被电话这头女人平静的态度所激怒,甚至口不择言。
可宋鱼并不为所动。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宋鱼反问,又顿了顿: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你就继续这么认为下去吧。”
不再听于菱说话,宋鱼挂断电话。
她的动作很利落,可是按掉录音键之后,她没有立刻进入诊室。
宋鱼沉默的看着走廊尽头窗外的夜色。
周霁晚上还会回去吗?
她不知道。
或许,不会。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鱼转过身。
悄无声息的,年轻男生站在她身后,却没贸然打扰她。
宋鱼没讲话。
反倒是徐靖航先开口:
“我刚挂完水,也已经这么晚了。我没开车来,能借用你的车送你回去吗?”
他没多问。
宋鱼感谢他,却也不想多说:“好,谢谢。”
她是开车来的,这个时候却没办法保证自己能好好的再开车回去了。
可她又很清楚,自己必须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作为轻信他人的惨重代价,最狼狈的时候还要披上最坚硬的盔甲。
就连刚才那一点好心情也荡然无存。
徐靖航开车,送她到他们的小区。
他坚持开车进小区,到停车场,宋鱼才从养神中惊醒。
昏暗的灯光拉出影子,照出女人疲惫而沉凝的神色。
宋鱼对他道谢:“麻烦你了。”
如果换做是她自己,或许真的不会选择开车回家。
就算等待的正是这样的一天,不代表她对此不会有丝毫介怀。
宋鱼勉强打起精神:“你是不是要回去?你要不然开我的车...”
她正欲说话,看到后者摇下车窗,拉下口罩。
年轻男生捏了捏鼻梁,摇摇头:
“不用开车。我去附近...这附近正好有我之前出差住的酒店,也能早点休息。”
宋鱼想起来,他还在感冒,又熬夜送她回家,还要去酒店,看起来也确实有些吃不消了。
宋鱼想了想,又有些歉意:
“住酒店也麻烦,不然你到我家凑合一晚上?客房都是阿姨收拾过的,东西都有。”
她努力玩笑道:“反正你之前也住过。”
平日里家里也不是没留过人,徐靖航也在他们家借宿过。
还是他读大学的时候了,那是他头一次来大城市,连浴室都不怎么会用。
话赶话说到这里,徐靖航也没再拒绝:
“如果方便的话,那就麻烦宋姐了。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打人应该还是有些力气的。”
他说得是玩笑话,宋鱼也愣了愣。
她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希望徐靖航能留下来的。
离婚的整个过程她没告诉任何人,宋鱼现在也不打算去“捉奸”或者闹什么。
可她还是希望有人能肯定她,支持她。哪怕她已经四十岁,也还是被困在世俗眼光里的平庸普通的中年人。
身边所有人都劝她,中年人是不能离婚的。
离婚有多难,离婚就会死。
而这个会告诉她离婚不会死的人就在她面前,而且,多么巧——
他比宋鱼为自己选择的丈夫,都要更接近她的理想型。
这不是她对徐靖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念头。
只是在闪闪发亮的人身边,就好像自己也借到了光一样。
于是宋鱼似乎也从少女时代的自己那里,借到了一点勇气。
*
家里多出一个客人,感觉确实不一样。
宋鱼给他找出干净的毛巾洗漱用具,又拿了周霁没穿过的睡衣给他。
“别介意款式老,”她道,“这是我给周霁买的,他还没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