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轰隆作响的巨大雷电声里,云桑惊觉自己再一次说错话,还是用那样激烈的语气。
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是温和柔软的。可面对祁昱时,情绪总会不由自主的上下波动,反反复复,生气,失落,怅然,气愤……她根本控制不了,因为太在意了。
她觉得自己就是对,可决不能用三言两语就决定祁昱的言行举止,所思所想,这是极大的冒犯,会冒犯到他的自尊和自主。
更何况重生的事情没法说出口,她也不能够感同身受,祁昱切身经历的到底是何种难言处境,光凭自己猜测,终究会无意伤人心。
良久的沉寂中,只见男人眸光一寸寸的冷下,侧脸线条流畅分明,勾勒出一张冷峻的脸,薄唇抿紧,通身的气息沉下,与窗外的雷雨交加融为一体。
他语气嘲讽:“怎么不说话?”
云桑难堪的咬了下唇,心跳声剧烈,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她下定了决心,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她虽阻止不了坏人作恶,可她能用自己将祁昱拉出深渊。
不管他们拿怎样的说辞来诋毁打击祁昱,只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她坚定不移的心意,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可是光凭言语太过苍白,轻飘飘的,可她等不到用行动叫祁昱信服了。
云桑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紧张忐忑的,还是羞怯难当的:“祁昱,我——”
轰隆!
外头一声巨响,似要把屋顶揭开一般的狂风狠狠拍打在窗户上。
蜡烛被吹灭。顷刻间,眼前一片黑暗,只有炭火昏黄的朦胧光影。
云桑身子一抖,未说出的话就此被打断,手背却一暖,是祁昱的大掌覆了上来。
“坐好别动。”祁昱环视四周,闪电一道又一道,他挪了挪身子,正面对着窗子那处,挺拔伟岸的身躯挡在云桑面前,闪电亮光打在他身上,是骇人的黑。
云桑小心抓住他的衣角,其实她不是很怕打雷的,她更怕毛茸茸的东西。
但如今祁昱离她那样的近,只要往前一步,就能从身后抱住他,只要不被推开。她会紧紧搂住他的腰腹。
云桑倾身说:“祁昱,”说话时,她已经在靠近了,像个试探前行的夜行者,摸索着,两只暖暖的手攀附上男人的后腰。
谁料祁昱猝不及防的扭身过来,显然有话要说,却猛地顿住,黑瞳里折射出摄人心魂的光芒。
暗色中,四目相对,呼吸交融,云桑攥紧了他的衣襟,甚至能听到男人忽的紊乱的气息。
云桑一咬牙,硬着头皮扑了过去,两手绞紧,一副怕被无情推开的怯生生模样,耳根子红透了。
“祁昱,我,我……我”她紧张到磕巴,话到嘴边竟变成一句颤巍巍的:“我怕!”
温软的樱桃唇,擦着他冰凉的耳畔说话,祁昱呼吸一滞,连带着心智都乱了几分,“别怕。”他声音暗哑得不像话。
雷声闪电声渐渐平息了下来,砰砰砰的心跳声越发显得灼人心房。
云桑快要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要是突然说一句我喜欢你,会不会被祁昱直接丢出去啊?
这样冷的男人,她冲动过后才想到,像这样冷沉漠然的男人,兴许根本不会有耐心听她说缠绵情话。
会把她当成说胡话的酒鬼的!
上一次,他宁愿站到一堆碎片里也不愿离她近一点,上上一次,他宁愿择那没有路的地方也不愿与她擦身而过。
云桑现在简直是骑虎难下,搂住祁昱力道,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
祁昱僵硬着身子,微微抬起手,终是无力放下,不敢抱,却也没有推开。
他不知道宝贝桑桑快急哭了。
“祁昱,”云桑一遍遍的唤他的名字,甚至已经想好了被丢出去后怎么面对祁昱,可是声音细细小小的:“我心悦你……”
才将说完,她就急急大声说:
“不准丢我出去!”
“也不准推开我!”
话音落下,竟是忍不住哭了,云桑搂着祁昱,嗅到他身上的墨水香,他的胸膛还是暖的,她仿佛回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哽咽着重复说:“我真的好喜欢,你都不知道有多喜欢……”
少女怀春,那时候仰慕少年郎,像仰望漫天星空一般,遥遥相望,默默无声。
即便是大哥沐远洲与父亲议事时,偶尔提起一句他,云桑夜里回去都要反复念叨好几遍。
想要远远的看一眼,还是磨着母亲说了好些话,才能以去接父亲兄长下朝为由,坐在马车上透着缝隙偷偷瞧。
那么多身着相似朝服的官员,只有祁昱,隽秀清俊,气度不凡,步子永远不急不缓,面上噙着几分冷,叫人不敢随意与之攀谈,却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虚伪做派。
清廉矜贵,似莲。
十三、四岁的少女心思纯简又天真,她只想做他手中的那块象牙笏板。
上朝时握住掌心里。
偏偏造化弄人,不得所求,蹉跎一世。
***
翌日,徐之琰还没醒过来。郎中施针后,汤药也熬了喂下,仍没有什么动静。
锦院这边,云桑也病,汤药一罐罐的熬,宣平侯与周氏过来问候时,皆是心虚不已却又句句试探底线。
云桑不把话说绝,也没有提要与父母亲说,给人留几分余地,当然,也将抗拒与害怕露出来,哭哭啼啼,柔弱不禁摧。
宣平侯夫妇不得法,亲儿子总不能罚,儿媳这头还得小心翼翼的安抚着,什么好东西先紧着锦院这边。
如此,云桑就知道自己拿捏好了。
实则这样的斡旋周转,把握人心,都是前世候府教会她的,表面上用三两好话把人唬住,暗地里却把人当靶子使。
以其人之道还以其人之身,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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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异变,最焦灼不安的是宣平侯,眼看就要失了祁昱这颗上乘利剑和尚书府这颗大树,算计了大半辈子的人如何能坐以待毙?
徐霜铃被叫来福泽院时忐忑又期冀,这是父亲头一次单独叫她来说话,如今她也十六了,或许是说亲事也未可说!
然而听完父亲的话,徐霜铃整张脸都白了,脖颈那处止不住发疼,甚至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宣平侯对她说:“小四,这两日的事情你也听说了,阿昱是羽翼丰满了,胆敢当着面跟老子叫板!必要牵制住他才行,昨日我才动家法施威,你晚些时候去找于郎中拿药,去书房走一趟,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徐霜铃怕死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锁喉的狠厉男人了!
她知道父亲是何意,打个巴掌又给颗甜枣,收拢人心,然而又哪里敢去?
偏偏昨晚的事一丁点儿都不敢往外说,只因一旦说出口,不是命丧于祁昱之手,就是被父亲狠狠斥责,十几年的努力全白费了。
可在掌握她命运的父亲眼里,她与祁昱孰轻孰重,根本不可比拟,徐霜铃更不敢忤逆父亲,不敢说一个不字,愣了好半响,才点头,冷汗顺着脖颈滑下。
一想到要去找那个狠角色,她就浑身发抖!
从前以为他只是少言寡语,如今才知,冷漠面庞是何种狠辣绝情。
宣平侯拍了拍徐霜铃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四,候府的女儿你最出色,此番,若是能将人直接拿下,一来你的婚事也解决了,二来我候府得这么一个罕见人才,一石二鸟的美差事,到时少不了你和你小娘的好处!”
徐霜铃打了个冷战,埋头不敢说一个字。从福泽院出来后,她望着灰白天空,深深的恐惧爬上心头。
现在,徐霜铃再不嫉妒沐云桑了。她巴不得他们两个早早成一对!叫自小就受万千宠爱的大小姐也尝尝,被锁喉是什么滋味!
可今日她到底要如何才能逃过一劫?她怕死,怕被掐死!
徐霜铃身边的丫头腊梅出招:“姑娘,咱们不妨叫个小厮送药去,就说是锦院那位送的,对侯爷那边……咱们就说书房那位软硬不吃,怎么样?”
“这……就这么办。”徐霜铃紧紧攥着手,别无他法了。昨夜她仓皇逃跑保命,也看见了沐云桑。
那个不知死活的蠢女人,竟然还敢跑去招惹祁昱,她是嫌命长了吗?
……
夜间,一小瓶创伤药送到书房。
小厮恭恭敬敬的说:“这是世子夫人叫小的送过来的。”
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咔”。
祁昱右手里的狼毫断裂成两半。
小厮赶紧放下药瓶,忙不迭退出屋子。
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安安静静的立在案桌上,恍然间,那白净到反光的瓶面倒映出少女娇娇软软的身子,哭得梨花带雨的娇俏脸蛋儿,好生招人疼。
祁昱放了手,任由狼毫笔掉到地上,他阖上幽暗的眸子,面露倦色,怀里娇软好似从未离开过。
昨夜才被他气得淋着雨跑回锦院,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脸皮薄,都被他气哭了。
难不成今日就气消了吗?
他明明已经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纵使她再好的脾气,再软的性子,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祁昱还记得云桑在他怀里颤栗,哭泣,许是害怕的,毕竟亲眼见识过他的阴狠恶劣。
她却对他说那种话。
像喜欢这种话,被她说出来,简直要将人心融化,酥软。
可她怎么能说出喜欢来?
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替身,怎么就……突然说这种话。
一月前,她恨不得与自己老死不相往来。若说不被厌恶已是奢望,那么这句喜欢,简直犹如高高垂挂的明月。
云桑的每一次亲近,带给他的都是踩在悬崖峭壁上的欢愉。
到头来,祁昱竟发觉自己诚惶诚恐。
儿时他喜爱马,宁愿去马厩当差,过一夜,白日里瞧一匹匹毛色鲜亮骏马疾驰而过,夜里就守着他们。
很想要,可是没有。
直到九岁,成了替身以后,拥有候府嫡子的一切,诗书要读,有宽敞的书房和学识渊博的老学究教导,骑术也要学,有许多比他见过的任何马匹还要漂亮的良驹。
他渴望的一切好似都唾手可得,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甚至需要更大的隐忍克制,才能平平常常的接受下来。
越渴求,可送到面前时,也越叫人胆怯。毫无原由,像是这个身子就明白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
夜寒如冰,无风胜却狂风怒号,祁昱凝着那个干干净净的小瓷瓶,隐约明白,那么好的桑桑,或许他用一辈子两辈子,也拥有不了。
也仅仅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