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峰林坐在全息舱里，不自觉陷入沉思。

登出游戏最后一秒，他似乎看懂了小鸟的眼神。

哀求和伤心的感情让那双深咖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什么。

太古怪了……让他后颈泛起鸡皮疙瘩的古怪！

对面……可是一团数据！

常峰林是什么人？

一个全息游戏设计师。

全息游戏设计师玩游戏时并不能完全沉浸，因为他们会不自觉地观察整个游戏，用制作者的眼光来看游戏。

剧情分析、数值设置、美术设计、音效音乐……甚至游戏设计师的伏笔和用意。

在需要玩家沉浸的游戏行业，游戏设计师们玩游戏时更像隔着一层玻璃的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知道自己在玩游戏，知道那些让人感动的画面、对白、情节，都来源于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同行们。

或许有的设计师不在乎这些，但对于常峰林来说，玩莫拉大陆时候的那种沉浸感，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体验过了。

莫拉这款游戏他只是短时间体验，并没有继续玩下去的想法，因此在下一个地区的船票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常峰林并没有伸手去取。

可是小鸟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突然想起棉花糖在打BOSS的时候差点被烧成焦糊棉花糖，刚刚起身的样子看起来很艰难……

或许他应该把棉花糖治好再离开……

“有病吧？”

才升起这个念头，常峰林心中那种带着愧疚的古怪感觉更强烈了，他不自觉皱起眉，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就是个数据，把它治好再走又能怎么样？”他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因此说服自己，“数据又不是真人！”

“乱七八糟……”常峰林嘟哝了一句，为自己产生的愧疚心感到莫名其妙。

“数据懂什么感情啊？”

做好心里建设，常峰林终于能把那个占据着自己心神的焦糊棉花糖扔到一边，从全息舱中起身，开始进行自己的计划。

.

孙宏泽正坐在办公室里看学术论文，在手上项目不是很忙的时候，他都习惯了将一天大半时间放在学术研究上。

虽然他们国家目前的全息舱家庭占有率是世界第一，高尖端全息舱占有率却依旧没有外国高。

这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

国家发展了，也抓住了这一次科技革命的机遇，但科技发展不是凭空想象，一切都要建立在已经创造出的科技结晶上。

在外国将高尖端技术紧紧捏在手里的情况下，国家能在夹缝中凭借自身能力与他们打得旗鼓相当，已经是国内所有技术人员、科学家们努力的结果。

孙宏泽虽然是个追逐名誉的人，却奇异地也有种知识分子的清高，对权利并不在意，并且有种振兴行业的责任感。

“咚咚——”

大门响起，孙宏泽没关门，抬起头就看见喜爱的弟子在外面郑重地敲了敲门，一时间笑了。

“怎么？”他笑道：“这是干了什么？论文没读完还是作业没做完？”

他这个傲气的弟子可没这么在乎礼仪，一般随手敲敲门自己就进来了，像今天这样……孙宏泽只在他犯错的时候见过。

听见他的问话，常峰林却只是勉强笑了笑。

他走到孙宏泽面前，轻轻低下头：“老师，我……”

“我给您发了一份文件。”

孙宏泽感觉学生的表情很不对劲，也没了玩笑的心思，直接将终端上对方发过来的文件打开。

“尊敬的评委们、各位玩家好。”

“作为一名参加了这次比赛的年轻游戏设计师，游戏《长剑骑士传说》是我的作品。我想就这次比赛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用我自己的名义。”

“作为一名全息游戏设计师，游戏在我眼里不仅是娱乐，更是文化、哲学、个人思考和对想象的描述等等综合在一起的‘第九艺术’……”

“……全息游戏发展到现在，已经融入了每一个人的生活，希望游戏让人们感受到更多美好或者快乐，不仅仅是我的追求，更是我认识或不认识的每一个游戏设计师们的追求。”

“全息游戏可以让苍老的人感受到年轻，让烦恼的人抛却烦恼……但是那些，在我看来，并不是评价一个游戏好不好的标准。”

“在我看来，一个游戏去追求极端真实、画面极端美丽、极端猎奇等等都不可取……并不是说这样的游戏失败，而是……”

“……我认为，起码在游戏设计大赛这样的评比中，画面、音乐、内容、玩法……方方面面达到平衡的游戏才应该胜利!”

“直白来说，在我深度体验打通了第一周目的情况下，‘莫拉大陆’这款已经登上初赛顶端的游戏在方方面面都只能算是中庸，它确实平衡，但这种平衡综合起来没有胜过其他游戏太多！”

“郑重声明，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游戏和莫拉大陆同台竞争就恶意发出这篇文章，以我设计师的名誉起誓。”

“我只想问一句话，和我竞争的，到底是‘莫拉大陆’，还是‘感官模拟器’？”

孙宏泽的脸色随着文章逐渐染上愤怒，他蹭一下站起身，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指着自己的好学生就骂起来：“你是脑子坏掉了，拿自己设计师的名誉写这篇文章？”

“你以为没有设计师像你这么想吗？为什么这么久过去了没有人提出来这些？”孙宏泽气得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地散火气，“配件这样东西是游戏的附加，它和配乐、美术没有什么区别！”

“这些东西都写在全息游戏设计大赛的册子里！”

“好，感官模拟器确实非常非常厉害，但是它该怎么界定？它难道不是配件的一种、难道超出了配件的要求吗？”

“如果有游戏配乐特别花功夫，找了大师写曲、乐团演奏，如果有游戏的设计师本身就是美术界大牛，人家跨界做游戏……你还觉得这些游戏不应该放在全息游戏制作平台和你竞争吗？”

“配件、配乐、剧情、美术……这些本来就是游戏测评中的一环，一方面超出别人一截，那是他们本身的优点，你凭什么写这篇文章？！”

“但是那些游戏也拿不了前三啊……”常峰林听到这忍不住小声嘟哝。

孙宏泽正好听见了这句话，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装作没听到地无视了。

因为全息游戏设计大赛确实如常峰林所说，评委们追求的好游戏是方方面面都非常优秀的全才。

某一方面特别突出的游戏或许会获得非常高的话题度，却无法真正占据比赛前面的席位！

“不管怎么说，自己不应该拿自己设计师的名誉做保证！”

说到这里，孙宏泽稍微降下去的火气“噌”一下重新燃起：“那可是你的未来！”

孙宏泽脾气暴，却从没在学生面前这样发过火，他甚至气得把手上顺手捞起来的书一下砸在了常峰林面前。

常峰林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孙宏泽刚开始发火的时候他确实有点惊讶，但老师说了这么多主要也是在为了他考虑，他又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

“老师。”常峰林望向气呼呼坐回椅子的孙宏泽，眼神认真，“您之前参加自测的游戏就是‘莫拉大陆’吧？”

孙宏泽没说话，像是默认。

常峰林了然地点点头：“我从知道‘感官模拟器’的那瞬间，就知道校内自测的对象肯定是莫拉大陆，毕竟能让您当场说出那种话的，也只有感官模拟器这种存在。”

回忆当时，孙宏泽什么都没说，但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却对学生说出了“我们争第二”这样没志气的话。

常峰林当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甚至无法理解孙宏泽的想法。

直到“感官模拟器”的存在在网络上爆炸一般火爆起来，常峰林在那一瞬间就明白，参加校内自测的游戏到底是哪个。

校内自测这东西说是保密，但外界一点都不知道是不可能的。

就像常峰林，他是校内名人，很多人知道他在做游戏，知道他要参加哪一届全息游戏制作大赛。

以全息游戏的体量，只要游戏是在学校实验室做出来的，就肯定会有人知道消息，像郁余那样做个游戏没声没响的才是少数。

在外面隐瞒得很好的“校内自测”，起码在郁余所在的育北科技大学内不是秘密，如同郝佳一般知道郁余的游戏参加了校内自测从而去支持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

甚至于他们，就是将“莫拉大陆”推起热度的第一批人。

“你的想法我不能赞同。”孙宏泽望向对面的学生。

孙宏泽虽然教的是“全息游戏制作专业”，但他也是一名成功的学者和老师，这么多年教书育人，孙宏泽其他不说，也有着非常高的接受度和包容心。

“游戏是故事、画面、音乐、设计等等综合在一起的产物，哪怕全息游戏，也只是增加了一条‘感知’而已。”

“感官模拟器带来了极致的感知，虽然它像是超出我们所知的存在，但它在我看来依旧合理，依旧是全息游戏制作的一部分。”

“常峰林。”他语气平和了很多，谆谆教诲，“这是现实，制作游戏可没有‘开挂’一说！”

“既然人家没有开挂，你凭什么封别人的号？”

办公室一下安静下来，孙宏泽望着常峰林，常峰林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说：“老师，我从来没有想过封他的号，我只是觉得，这是游戏制作大赛，一个游戏的好坏，又怎么能用配件功能来判断呢？”

“哪怕它是感官模拟器，哪怕它是别的什么东西，不论是好是坏，效果如何，它们没有那么重要，甚至比起游戏可玩性来说，它们在评判标准中最多只能占一点比重！”

“莫拉大陆这款游戏做得不差，但是感官模拟器太好了，它一下拉高了莫拉大陆的位置，就像2D游戏时代的比赛中有人做出了3D游戏，只要它不是散步模拟器，它就能打败那些明明比它更好玩的2D游戏！”

“平心而论，莫拉大陆完全胜过别的游戏吗？”

……沉默

办公室又一次安静下来，一时间只有常峰林因为激动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你执意要发？”

许久之后，孙宏泽这样问。

“对不起，老师。”常峰林低下头。

现在孙宏泽不说什么了，常峰林心里反倒升起愧疚感……但他不可能不做。

“你知道的，参赛设计师不能公开评价任何参赛游戏。”

孙宏泽再一次拿起论文，表情淡淡：“你回去吧。”

“老师……”常峰林往前走了两步，还想再说什么。

“回去。”

孙宏泽指着大门，并没有看他：“你和这件事没关系，这些话由我说。”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