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在屋外的某个茶歇，却有人默默注视着尚合恩的一举一动。

是季小黎。

她早就注意到尚合恩来了。只是注意到对方神色不耐烦的样子，于是也没有主动上去打招呼。

季小黎身着一袭橘色鱼尾礼服，整个人亮眼又不扎眼，在一众深蓝色正红色的礼服之中显得炽热娇俏。

她身边正跟着一个女伴。

这个姑娘叫江婉仪，是季小黎身边的常客，两人之间的举止暧昧又自然，就像是标准的友情之上恋人未满。

江婉仪顺着对方的视线，落在屋子里的人身上，神色略微一暗，又退了回来。

凭她敏锐的洞察，依稀能发现季小黎对待尚合恩和对别人的不同。

她是了解季小黎的。

季小黎和尚合恩家里是世交，一般世交家庭的小孩关系未必亲近，但是季小黎和尚合恩从小就在一起长大。

上了相同的私立小学，国际初中和国际高中，甚至连大学都在同一所。

两人的家庭背景类似，从小又在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是自然的。

高傲是有钱家庭里小孩的通病，但是季小黎的性格又跟她互补，季小黎是嚣张的、睚眦必报，跟尚合恩的凡事都不在乎形成了鲜明对比。

尚合恩家里那点事，季小黎都知情。尚合恩不肯说，但是季小黎没少安慰。

甚至两人连大学专业都类似，毕业了之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共事。

但是，凭季小黎的能力，只要肯做总导演，多的是人愿意请她。凭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只愿意当个执行导演打配合？

季小黎话痨，不少找江婉仪喝酒吹牛，但是聊天内容，多半是围绕着执行导演和工作，和尚合恩展开的。

想到这里，江婉仪不禁叹了口气。

江婉仪高盘着的长发上别了个足金凤钗，此时季小黎顺手使坏般地拨了两下流苏，问道。

“叹什么气？”

季小黎突然恍惚了一下。

从季小黎的角度看过去，江婉仪的长发高高盘起，露出脖颈修长白皙，看起来像是一只高贵的天鹅。

很神似。

很神似是最近尚合恩魂牵梦萦的那个女孩。

总体来讲，季小黎对程烟云并没有什么排斥的心理。相反，从她的审美角度出发，她是会喜欢这样白白净净的女孩的。

季小黎从小没有见过尚合恩被谁牵动心绪过，反而觉得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才让尚合恩更加立体一点。

虽然季小黎没有接触过程烟云，但是也能感觉出来对方并不是个多事之人。

此时，江婉仪正好转过身来。举起酒杯与她的酒杯相撞，红亮的酒液在两人的指尖之中斑驳跳跃，再加上灯光作祟，显得十分迷幻。

江婉仪看向季小黎那双眼睛，突然问道：

“你说什么是喜欢呢？”

季小黎不知所谓地摇了摇头，随即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大概就是爱屋及乌？”

季小黎说完之后，又突然噤声了。她也不了解什么是喜欢，从小到大也没有谁正向地引导过她什么是喜欢，怎么表达喜欢。

但是她想要的东西基本都能得到，所以她会把得不到的东西归类成喜欢。

“不吧。”江婉仪突然开口说，在季小黎的印象里，江婉仪一直都是温和的、顺从的，很少有这样当面反驳的时候。

接着，江婉仪用一种温和又坚定的语气说道。“喜欢不是爱屋及乌，喜欢是我立即就要，爱才是爱屋及乌。”

季小黎不懂对方为什么这样坚定，也不懂她究竟说的对不对，于是点点头。

“或许吧。”

从季小黎的角度看过去，江婉仪的双眼像是玉石一般，光泽温润、又明亮。那一瞬间，季小黎是想抓住这一丝光芒的，但是很快又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和爱吧。”江婉仪说。

“你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的人，你也不清楚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你要说你只爱自己么，我甚至觉得你对自己也没有那么好。”

季小黎本能地想反驳她一句，但是嘴唇开合两下又闭上，沉默了两秒才道。

“你说的对。”

啤酒泡枸杞，熬夜敷面膜，吃完火锅怕上火，还要吃个冰淇淋。用力亏空自己的身体，然后象征性地养养生。

要说季小黎对自己那叫好，狗都不信。

“那我还有别的问题要问你。”江婉仪问。“你对你现在的工作满意吗？”

“挺满意的。”

“你真的喜欢做执行吗？”

季小黎沉默了两秒。

江婉仪：“你沉默了。你当年从事的专业，现在的工作，每天谈论的人，你真的知道你内心的想法是什么吗？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季小黎的视线落在江婉仪身上，但是眼前却恍惚地闪现出了一个身影，红发的、冷漠的、一张厌世脸，紧接着，她想到了自己的专业、工作和现在的生活。

确实，好像是个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半晌，季小黎又笑了，有风吹起她的长发。

“我喜欢我现在的职业，我对我自己也没什么不满意的。谢谢你问我这些，不然我也不会想。”

做执行导演的这些年里，由一开始的不适应变成现在得心应手的全场调控，经历了那么多的矛盾、磨合，工作早就和生活融为一体了。

说不喜欢么？不喜欢是坚持不了这么久的。

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尚合恩，才开始做的执行，还是做了执行，才和尚合恩形影不离的。

但不论一开始去做的原因是什么，既然从事了这样的工作，就要一直做下去。

爱屋及乌，有时候也分不清谁是屋，谁是乌。

季小黎的目光不由得又瞥向欢声笑语（假的）的屋子里，视线却正好对上尚合恩的目光。

尚合恩正起身出门，匆匆跟季小黎问候一声：“你也来了？”

然后就走了。

走了。

季小黎：“你要走啊？”

尚合恩脸上的表情多少有点晦暗不明，回头浅笑了一下。

“一会儿还回来。”

至于尚合恩要去干什么，季小黎不得而知。

季小黎挑了挑眉，其实尚合恩对自己的态度显而易见。

爱屋及乌也好，在这一刻都被风吹散了，以前是她一直在自我欺骗，现在梦醒了，无法再欺骗自己。

她瞥了一眼尚合恩的背影，那道目光深沉地要刻进她的身体里，不过一瞬之后，季小黎就移开了视线，释然了。

旁人只是猜测，但是尚合恩自己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

她要去见一个人。

在今天这种尚合恩并不喜欢的聚众场合中，她的思维一直都是散的，被聒噪浸泡着，像是被全身上下浇了一桶粘腻的胶水般的难受。

但是唯一有一条思路确实清晰鲜明的。

就是在这样胶着的氛围里，她更需要一种提神醒脑的拯救，她需要维系自己大脑不再空白的信息。

程烟云的信息。

在这种半梦半醒之间，对于感觉的直观就更加深刻，她遵从自己的本能。

在收到消息的瞬间，在匆匆出门的这个瞬间，在不甚清醒的片刻，本能驱使她去找程烟云。

当然，尚合恩也确实去了。

程烟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尚合恩已经出现在了她家对面步行街的一家咖啡店里。

程烟云来不及思考，大脑一片空白的变成了自己。

在见到程烟云的那个瞬间，尚合恩压抑许久的倾诉欲瞬间涌了上来。

那一瞬间，尚合恩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片段，无论是小时候的，长大了，受委屈的，独当一面的，都想一股脑地讲出来。

程烟云正在慢悠悠地看单子，点了一杯生椰拿铁。

“今天我妈过生日，一会我还得回去。原本今天我想我们一家四个人过，我妈非要整成联谊聚会，一帮七大姑八大姨要跟我介绍对象，我真服了，看我样子像是喜欢男的吗？？”

程烟云单手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听尚合恩吐槽，嘴角边挂了个笑容。

“然后呢？”

“我跟你说，下次这种聚会，让我弟一个人忙乎就行了，反正他回来也是要继承家里的事业的，下次我可不掺和这种生日会。”

程烟云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非常包容地听着这些略有些幼稚的吐槽发言。

尚合恩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我父母特别没耐心，每次他们都让我用半分钟描述完一件事，小时候我会觉得父母的时间很珍贵，现在我觉得我的时间才珍贵，一句也不跟他们多说。”

略带撒娇的语气让程烟云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笑道：“你喝什么？”

灯光是暖黄色，非常暧昧，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托着下颌的手指显得十分修长。白皙，细嫩，没有任何修饰，指甲圆润，隐约还透着莹莹的粉色。

程烟云抬头的瞬间，眼波也跟着流转了一下，唇边的笑容顺着牵动起来。她好像一只猫，优雅地抬起了自己前爪。

尚合恩一愣，鬼迷心窍道。

“我挺喜欢你的。——不是，我也要生椰拿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