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何必动手?你看他不喜,就让他离去,何苦伤了自己?”
见她闹,皇帝痛心疾首样,亲自离座,去看她。
姜姮怒视。
张浮嘴角淌血不止,半死不活。
皇帝连连叹气。
崇德殿众人乱中有序。
两太监忙上前,扛过担架,将张浮架走。
一低眉顺眼的小宫女跪到姜姮身侧,先用湿帕子擦去墨痕,再抹开一点药酒,涂在她腕上。
“玉娇儿,你实在任性。”皇帝想责骂她,却不肯凶她,只好犹犹豫豫说了这样一句。
毫无杀伐果断、运筹帷幄的明君姿态,但见者,只会怜他慈父柔肠。
可那位受宠的女儿不懂心疼父亲,还在闹腾:“要将他抬哪去?该叫我瞧瞧,看他是活是死。”
“殿下……”宫人不知所措。
皇帝摆手,示意他们,带张浮离去。
一时之间,无人顾得上辛之聿。
他就静静站在原地,看了一场闹剧。
这时,似有若无的余光落在他身上。
辛之聿侧眼望去,瞧见了姜姮的冷笑。
她挥开手,砸去了药酒,小宫女又凑上来,要给她揉腕,她连声:“去!”
一张粉靥带薄怒,鲜活又娇媚,却是孩子行事。
小宫人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只无措地跪在原地。
皇帝又叹:“你动了大劲,莫要伤了手腕。”
小宫人得令,继续动作。
不省人事的张浮总算被紧赶慢赶送出殿。
那不知是被朱砂还是血染红的担架,消失在了宫道尽头处。
姜姮转头:“父皇你就纵着他们,欺负女儿吗?”
皇帝未想到,一个小小张浮会引得她大动肝火,一时哭笑不得,只好伏小做低:“谁敢欺负朕的玉娇儿?”
“他们是害了阿蛮还不够,还要害我!我瞧着,他们是恨着我阿娘。”
骤然听见先皇后,宫人将动作声放得更轻。
姜姮直言不讳:“阿辛算什么东西,值得他们惦记?不过是冲着我来。”
“可我就算真杀了张浮,又如何?”
“是是是。”皇帝哄她,“不过一个张浮,你若真的不喜,叫人杀了就好,玉娇儿莫气,瞧你脸都气红了。”
姜姮怎会被三言两语哄去,语速愈说愈快,可偏字字清晰,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阿蛮月月被参,就算在殿里头当个缩头乌龟,也有人参他不作为。”
“如今长生殿处,也天天有人盯着瞧,今日说昭华公主奢靡,明日指责我假孝。可活人哪有十全十美的,死人倒是能勉强被称一声圣人。”
她这话毫无忌讳。
皇帝听着,不自觉有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他想起,当年的纪家大小姐,也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
姜姮继续道:“张浮该死。可该死的,不止他。”
“还有谁,惹得玉娇儿不快?”皇帝低声问。
姜姮顿住,就睁着一双大眼,望着他,随后幽幽道:“父皇真不知吗?阿娘不在了。”
后半句话,像乍暖还寒的一阵风,不够疼,却能刮得人心冷。
皇帝目光忽的软下,像是无奈。
皇帝怕她再闹,也是习惯偏袒她。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下令将辛之聿送回长生殿去。
又叮嘱姜姮说,好好拘着他,莫要让一个罪奴再出来惹是生非。
与此同时,崇德殿又少了几个小宫女。
罪名是,挑唆是非。
姜姮被留下,陪着皇帝一起用了晚膳,才从崇德殿走出。
刚出正门。
她看到有一位散发的布衣妇人跪在殿前,左右还有两排宫人跟着跪下。
有讨巧卖好的侍者上前。
原来,那刚刚被处死的几位小宫女,都精通医理、善制药膳,是殷皇后担忧陛下为江山社稷废寝忘食,而伤了自己身子,从宫内外挑选,再献入崇德殿的。
今日,这几位小宫女闯了大祸,被下令处死,殷皇后自然难辞其咎,便来脱簪请罪。
姜姮只道:“她要跪就跪,非累着别人陪她跪,不就是惺惺作态?”
他人闻言,只好讪笑。
这宫中诸人,有谁不知殷皇后与昭华公主交恶呢?
殷皇后是九年前入宫的,她是天子明媒正娶的继后,是姜姮、姜钺二人名义上的嫡母。
当时,这位新皇后还想过将公主接到膝下抚养。
皇帝盼着美满,自然答应。
只有年幼姜姮扯着更为年幼弟弟满皇宫闹腾,说殷皇后鸠占鹊巢,还假惺惺,若自己被送到朝阳殿,只有死路一条。
殷皇后出身名门,往来是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合礼悦目的大家闺秀,哪见过这样骄纵任性的孩子,她叫来了殷氏族人,商量对策。
不料,反被多嘴的族人传到了宫外去。
一时之间,长安城内都知晓,殷皇后与先皇后所生的一男一女不和。
更有传闻说,殷氏一族对凤位预谋已久,纪皇后病故一事,与其脱不了干系。
皇帝只好作罢。
但经此一事,这对半路母女的不合,全然被摆在了明面上。
坦诚有坦诚的好处。
姜姮抬步,径直掠过殷皇后等人,走出崇德殿去。
她目不斜视,像是未看到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便顺理成章忘记了行礼问好。
回到长生殿,姜姮窝回了榻上,若有所思。
连珠点了“引梦”,将小香炉放在一旁,才走到身边,细声询问:“殿下。”
她侧过头,面无表情地道:“连珠,他被看见了。”
从前,长安城只闻辛小将军大名,却不见其人。
经此一事后,他的俊美会随着身世,传到各个有心人耳中。
这不是姜姮希望的。
连珠放轻了声音,像是问得小心,也像是安抚着她:“陛下怎么说?”
“父皇只提了一句。”那身子缓缓如水蛇般扬起,有两道低又脆的笑声响起,可她目光还是凉的,“阿辛像谁,父皇是看出来的,但他不在意,他怎么会在意一个宠儿呢?”
连珠温柔地将她的发理开:“殿下,这是好事。”
“是啊……这是好事。”姜姮喃喃道。
她眼尾染上了红,浓烈的颜色是凉薄的意味,她又想到了“走火入魔”这四个字。
“只要不是他,人人都行,就他不行。因为……”
连珠的指落在她唇前,堵住了姜姮未说出口的话。
“殿下。”她唤得又轻又柔,眼神坚定有力。
姜姮一怔。
那个人早已成了宫中的禁忌。
连她都不能提。
不对。
就是为着不让她提,他的名字才成了这深宫中的禁忌。
姜姮忽的大笑起来。
像极了一簇极艳丽的,开到最盛又将凋零的花。
引梦缓慢染起,暖了一室香。
连珠感到悲伤:“殿下……”
姜姮未听她的叫唤,悠悠起身。
大笑变浅笑,她就噙着这浅笑,走入了偏殿。
长生殿宫人还不知,姜姮解开了他身上的锁。
辛之聿又被捆起,四肢都有锁链。
他安静地靠着柱子,坐在角落。
那一日,那一夜。
姜姮见到的也是如此的他。
只不同刚被斗场领回来时,锐利又冰凉的冷漠,此时的他,是一堆刚被踩灭的柴,隐隐冒着火星子,但灼不到人。
“阿辛。”姜姮叫了他一声,眼角竟是有了隐隐约约的水光。
辛之聿意外。
“阿辛……”她声中的委屈意味更为强烈了。
“殿下方才……”
辛之聿刚要说,她戏做得好。
姜姮就扑到了他怀中,粉白的十指紧紧抓着他的领口料子。
“你哭什么?”
胸口的料子被浸湿了一块,辛之聿莫名。
姜姮带着哭腔:“人人都欺负我。”
辛之聿不会哄人,想了想,还是说实话:“殿下这话是昧良心了,人人都只能被你欺负,哪有别人欺负你的事。”
姜姮扬起头,露出一双红通通、水汪汪的眼:“不,真的,他们欺负我。”
“他们怎么欺负你?”辛之聿不受控的,缓慢地问出来这话。
“他们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你也有错,你不想留在我身边。”
“你”、“我”、“他们”。
这话说得乱七八糟。
小孩子说话才是这样,因为他们总觉得,天老大,他老二。
但辛之聿听明白了。
他顿了顿,有些许心虚,也有些许意外,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我还被你锁着呢。”
他抬起手,露出了那条精铁所制的链条。
即使他皮糙肉厚,但手腕处,还是被磨出来两道拇指粗的红印。
姜姮盯了片刻,破涕为笑。
“我差点,就失了你,但到底把你留住了。”
她在这个怀抱里躺了会,难得乖顺安静。
辛之聿知道,她难伺候,所以当姜姮又开口提这件事时,他不意外。
“总不能轻飘飘地放过他们。”姜姮又将他的一缕发挑起,缠紧,绑了个小花苞,还用发尾去挠他下巴。
“你想怎么做?”辛之聿挑眉问她。
姜姮但笑不语。
她解开了四处锁链,牵住他的手,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殿外。
天愈发黑了,大雨将至。
担架被摆在了空地上。
张浮躺在担架上。
宫人拎来一桶冰水,直直倒下。
张浮咳得很重很响,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今日的事。”姜姮慢条斯理地道。
同时,宫人送上了红漆托盘,托盘上有一把镶满珠玉的匕首。
她落了一眼,缓缓将脑袋埋在了辛之聿怀中,呢喃般道:“阿辛,我不想见他了。”
张浮如何见到皇帝。
中间又是谁牵桥搭线。
姜姮都不想细究了。
她只能想起那四个字。
然后是一阵后怕,她怕,他又因她卷入风波中。
他都被逐出长安城了,不能让他再因她遭罪。
张浮得知大难临头。
他先是求饶,又是怒骂。
一开始是骂辛之聿、辛家军,后面又骂起了姜姮和天子。
世家长公子,就连骂人都是文雅的。
辛之聿垂头,只问:“这次,我不会再无缘无故被打两巴掌了吧?”
“不一定……”姜姮恹恹抬起眼。
辛之聿得到了答案。
他拿起了匕首。
柄上突出的玛瑙石,压入了手心的肉中,他微不可闻地皱了眉。
但很快,又找到了最合适的姿势。
辛之聿没有折磨人的爱好,刀起刀落,就杀了人。
姜姮见状,又笑出声:“到今日,交山张氏一族全族人的命,可都葬在你手中了。”
大雨落下。
天地被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