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嘈杂的雪糕店里，搅拌机的轰鸣声和孩子的嬉笑打闹声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奶油香气。
“还有什么？”夏广白问。
“没什么。”林糖心轻轻地说，低头拿勺子划过冰淇淋，眼睛却始终没有抬起来。她把一缕长发捋到耳后，露出泛着一点粉红色的雪白脖颈，像染上胭脂一般。
夏广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沉默像是一堵墙，把他隔绝在外。他伸手想触碰，却总是触不到。
“糖心，”夏广白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对刚刚我说的话不太舒服？”
她摇了摇头，低声说：“没有。”
桌上那碗冰淇淋已经融化了，勺子也歪在一边，凉意仿佛从空气中渗进了两人之间。
“你吃完了吗？”林糖心抬起头问，脸上已经看不出刚才的那一点局促，淡然得仿佛刚刚的暧昧只是他的错觉。
夏广白不习惯这种突然疏远的氛围，有点惊讶。“吃完了，我们回家吧。”林糖心笑了笑，手却已经开始整理包里的东西。
“我说错话了，是不是？”夏广白去按住林糖心整理包里东西的手，才发现女生在隐隐颤抖着，平日温柔如水的眼睛在微微发红，他顿时大惊，“对不起……”
夏广白陷入到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完全没法理解林糖心的反应。就在这时，林糖心轻轻挣脱了他的手。
“你别道歉，”林糖心垂下眼睛，声音变得低不可闻，“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你刚才说的话。”
夏广白呆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林糖心，平时那个专业、干练的她，似乎在这一刻不见了，显露出一种脆弱的惶恐。
***
两人结账后走出冰淇淋店，雨还在下，天地显现出一片幽暗的深蓝色，像一幅浓郁的油画。
夏广白撑开伞，看着身边同样也撑开伞的林糖心，两人碰上视线，又有隐约的热度在蔓延。
她急急撑开伞就往雨里走，他也赶快跟在她身后。冰凉的雨水拂落在他们的伞和肌肤上，泛起酥酥麻麻的凉意。
从这里回到旧宿舍楼不远，就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但是，两个人却像是走了好久。
夏广白原本有条有理地计划好了，要处理好爷爷的家事，才去和林糖心正式告白，谈交往的事。他有这个自信，她会答应他。
可是，被林糖心出乎意料的反应这么一搅和，什么计划都成了泡影。
夏广白不喜欢这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她。他想要翻开她隐秘的一页，彻底明白她的话语，还有她的行为。
他语气焦虑：“如果我的话让你不舒服，你可以告诉我。”
林糖心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眼神中透着疲惫：“如果我跟你说，真实的我，也许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你还会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雨滴落在地面，却砸在了夏广白的心上。
“那你倒是让我看看啊，所谓的‘真实的你’。”夏广白没有退缩，语气里带着一点倔强，“说不定我会更想和你在一起。”
林糖心愣住了，眼里划过震惊。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不，你不会的。”她最终低声说，目光闪躲，“你根本不会想要这样的我。”
“糖心，”夏广白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愤怒，“你都不给我机会更了解你，就否定我对你的感情，这对我公平吗？”
林糖心望着地面，眼神依旧疏离。
夏广白忽然感到一腔热情仿佛都扑空了，心底涌上失落。
他忽然想起那张书里的明信片。天使与恶魔对峙。如果是平时的林糖心是天使，那么现在的她，那么漠然，是不是像诱惑了他、又无动于衷的恶魔？
喧嚣的雨声淹没了他们之间对视的沉默。
林糖心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伞柄，指节发白。
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不愿触碰的记忆——那些被堵在厕所门口的羞辱，手腕上的伤痕，被嘲笑的伤疤，被课桌里塞满垃圾的恶意……以及那份冰冷的诊断。
——“边缘型人格障碍。”
这几个字，像一道枷锁，紧紧地束缚着少女时代的她。她的“高功能”掩盖了她的不安与恐惧，让外人以为她温柔而完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脆弱和混乱，时时刻刻都在威胁着她。
她害怕让夏广白看到自己的过去和真面目。害怕他会像其他人一样，带着同情和嫌弃离开她。
可是，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真诚和炙热，她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渴望。
她想要相信他。想要靠近他。
可是，她不敢。
***
两人沉默地回到旧宿舍楼，收起伞。风雨如注，打湿了他们的衣服。林糖心的长发束了起来，露出背后雪白的脖颈。
夏广白跟在她后面，看着她上楼。在风雨声中，望着她的脖颈，忽然，心里面产生了一种渴望，像有一头野兽在他心间苏醒了。
“糖心……”林糖心上着楼梯，他又开口叫了一声，就在这时，她的身体微微一颤，脚步就从有些湿的楼梯上面滑了一下，就要摔下来。
夏广白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了她的腰，这才扶稳了她，防止她摔下楼梯。
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两人的心头涌起千丝万缕的感觉，惊惶、甜蜜、躁动，这些浪漫的情感，被放大了数十倍，伴随着狂跳的心脏，像海浪一般汹涌地席卷上来。
“夏医生……”林糖心又一阵触电般的慌乱，使劲挣脱着他环在腰间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浓烈的委屈，袭卷了夏广白的心头。
她说在她面前的她不是真实的自己，他只觉得心痛，这么长时间的温柔，都是假象，她要不是在否定她自己，就是在觉得他的感情好玩！
夏广白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他没有松手，反而环住她的腰，环得更紧：“你讨厌我，你就直说，我立刻放开你。”
夏广白清冽的声音回荡到空无一人的楼道里，带着纯净的少年气。
他平常并不这么急切，但是今天，面对心爱的女孩，他也变了。
她仿佛听出他声音里受伤的意味，停止了挣扎，背对着他无奈：“没有……如果我讨厌你，我就不会和你出去玩了……”
夏广白怔住，眼底黯淡的光芒逐渐亮了起来。
他伸手用力将她掰过身面对着他。
雨水中，林糖心的脸颊那么美丽，湿漉漉的黑发流淌在肩头，仿佛仍然是初见时那个从天而降的天使。
而她现在，就在他的怀中。像被他猎到的小鹿，羞怯地挣扎着。她的手还撑在他的胸口，像是在保持最后一丝距离。
“糖心……”他的喉结动着，低头看她，声音低哑，“如果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停下。”
在他炙热的眼神底下，林糖心也渐渐向自己内心的情感投降了。
她握紧他胸前的衣领，睫毛轻颤，缓缓地闭上眼睛。
夏广白微微低头，就在他快要吻上她的那一刹那——
楼道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声，让拥抱的两人都如梦初醒。
“我就是不喜欢电视台里那些人！”
“你不喜欢又怎么样，得到实习机会我容易吗？你只是不想我去做新闻主播！”
“对，我是不想！我不喜欢女朋友在那些男人面前抛头露面！”
“抛头露面，你居然这么说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林糖心和夏广白都一惊。林糖心就没停过弟弟发这么大火，这会儿也是呆住了。
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没法跟你待一块了——”巫玲带着哭腔道。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从楼道上面跑下来。
穿着波西米亚长裙的巫玲就出现在楼道上面，步伐匆匆，她看到林糖心和夏广白，手还放在对方的腰上。
“糖……糖心姐，对不起！”巫玲意识到了什么。
“没什么。”林糖心立刻松开了夏广白，脸红地挪过视线。两人内心都涌起失落。
“你们为什么不回房间啊？林俊城在家做饭。”巫玲说着，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又看着林糖心，“我出去了……”
巫玲说着要往楼梯下面走，“别走啊！外面下很大雨。”林糖心连忙说，过去一把拉住巫玲纤细的胳膊，“你去我房间，我和你聊天？”
“这不好吧，打扰你们约会……”
“不，我也要走了，”夏广白连忙说，退后一步，总算找回些许理智，“我爷爷还在家等我做饭。你们回家聊吧。”
***
林糖心回到家的时候，其实内心还停留在被夏广白在楼下拥抱的情景里。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接吻了……
直到看到林俊城气呼呼地坐在饭桌前。
“你不是要走吗，走啊！”林俊城一看到跟在林糖心身后的巫玲就叫道。
林糖心从来没见过堂弟激动成这样。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林糖心拿出了当姐姐的模样，一个沙发抱枕扔到林俊城头上。
林俊城挡住枕头袭击：“哼！”不情不愿地去了厨房。
“你给我们两个女生去做饭。我陪巫玲聊聊。”林糖心不由分说，把巫玲带到自己房间里。
巫玲坐在床上，如精灵一般的脸颊现在皱成一团。
对上林糖心关切的目光，巫玲有点不好意思：“糖心姐，你和夏医生确定要交往了？”声音里带着八卦和歉意。
“我弟怎么欺负你了？”
两人的话音重叠在一起。林糖心：“你先说。”
巫玲说着：“林俊城不同意我去电视台学习新闻主播，因为他那天去过了，他说那些请我吃饭的男的对我有企图。可是，在场明明也有女生啊……”
林糖心认真地听，终于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巫玲是播音系的，但林俊城不喜欢她现在的实习单位。
“我又没有别的实习单位肯要我，这是唯一给我发实习offer的一个，又有可以播音的机会，我必须要去啊！说白了，可以获得这些机会，其他人对我有想法不重要。”巫玲重重地叹气，“糖心姐，你怎么看？”
林糖心听完后，其实觉得林俊城的担心有理，但是她也明白时下机会难得，巫玲抓紧实习的机会没有错。
“我理解你！你如果决定了确实要去实习，一定要保护自己啊。”林糖心告诫道。
“先不说我们了，我和林俊城不是第一回为这事吵架了。糖心姐，恭喜你和夏医生在一起啊！”巫玲苍白着脸笑笑，转移话题。
“呃，我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呢。我还要再准备一下……跟夏医生说我过去的一些事，我才能放心和他交往，不然像我欺骗了他似的。”林糖心小声。
“过去的事？”巫玲眨眨眼睛，又恍然明白过来，“我好像听林俊城说过……”
“林俊城跟你说过？”林糖心愣了一下，“他说了多少？”
巫玲语气有些迟疑，“他说你以前……被同学欺负。他说，你后来出国了，就好多了。”
林糖心一怔，心底像是被匕首刺中了。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一瞬间涌了上来——
她记得被同学堵在厕所门口的那天，女孩们尖锐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你说说看，除了哭以外你会干什么！”
记得体育课后被人揭开手臂的疤痕，她尴尬地捂住，却听到更大的哄笑，“哎哟，林糖心，你还校花榜第一名呢！不过是个变态丑八怪。”
记得自己的课桌经常被塞满垃圾，甚至水杯里还有令人作呕的液体……
每一幕都是她努力忘记，却根深蒂固的记忆。
然后，她去看了医生，得到了那个诊断。
“没事，早就过去了。”林糖心咬了咬嘴唇，眼神落在地板缝隙的裂痕上，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身下的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