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自戕的消息宛如一个惊天巨雷,炸在承道帝耳中。
此时此刻,承道帝脑中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耳边不断地回闪吴善辅的话,太子自戕……太子自戕……太子自戕……
太子,竟然自戕了。
刘安亦是如此反应。怎么可能呢?明明她才刚刚见过太子,怎么可能会……
刘安兀的想起她与太子临别前,太子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语,竟是太子的遗言,太子所书的那两封信,竟是太子的遗书……顿时,刘安心中百感交集。
吴善辅见承道帝与长公主刘安许久未曾言语,小心翼翼地微微抬起头,快速抬眼瞟了一眼,小心翼翼道:“陛下?”
承道帝的思绪被这声陛下拉回,回过神来,但眼神还是空洞呆滞。
承道帝对太子寄予厚望,但太子性情优柔,不是那种杀伐决断之人,承道帝时常担心,在他百年之后,太子能否挑起一国之君的重担,能否肩负起江山社稷的重任,外戚是否会干政乱政,他辛苦筹谋收回的皇权太子又是否能把握住呢?
他不知道,他也不敢赌。为此,承道帝对太子十分严苛,他希望太子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能成长为一个杀伐决断的帝王。
甚至,在巫蛊之事发生之后,承道帝希望太子能做出些举动,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能为自己洗刷冤屈。
可不曾想,太子终究是过于愚笨平庸,非但没有丝毫的自救能力,还……还狱中自尽了,实在是枉为储君!
承道帝满是不甘地长叹一口气,无奈地闭上双眼。
不曾想他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竟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太子性格优柔,面对大事毫无抵抗能力,若来日胡人打过来,京城失守,江山满目疮痍,太子是不是也会像今天这样,害怕的自尽呢?想至此处,承道帝甚至还有些庆幸,庆幸太子腾出了储君的位置,庆幸太子的自我了断没有让他背负上杀子的罪名。
承道帝又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他原还想着借太子之手除掉颖州蔡氏,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太子这颗棋,费了。
承道帝思定,垂着眼,抬手让吴善辅退下了。
刘安心中懊悔不已,倘若她再坚定些,将太子从天牢中带出来,那太子也不会自戕了。
刘安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倒在承道帝面前。
承道帝惊呼一声:“安儿!”
“父皇……”刘安自责不已,抬眼看向承道帝,早已是泪眼朦胧,声音哽咽道:“若我当时能果断一些,能将太子带出天牢,太子也不会自尽了。”
承道帝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怀疑太子自戕与刘安有关,语气颇为不善,反问道:“你去见过太子?”
刘安沉浸在自责之中,低着脑袋,点点头,抽泣道:“父皇昏迷,宫中无主,长秋宫又传来消息,皇后带着兵符出宫。儿臣颇为担心,便想着太子或许能止住这一场祸事。只是没想到……”
“对了,太子交给我两封书信,嘱托我一封带给父皇和皇后,一封则是他与太子妃的和离书。”说到此处,刘安忙掏出太子亲笔所书的两封信件,呈与承道帝。
承道帝盯着刘安手中的那两封书信良久,终是下定决心,毅然接过两封书信。
待看完之后,承道帝这才发觉,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太子这孩子心地纯善,虽说不如秦王那般聪慧,也不如小五小六那样活泼讨他喜欢,可他不该……他实在是不该对这个孩子过多苛责……
承道帝心中悔恨万分,只是为时已晚。
“这和离书,朕准了,让太子妃回家去吧。”
承道帝万念俱灰,信件也随手滑落。
“安儿,我们去长秋宫,去见皇后。”承道帝踉跄起身,脚步虚浮地晃出了福宁殿。
刘安还没反应过来,承道帝便摇摇晃晃地出了内殿,刘安见状忙拾起书信,大致扫过一眼,赶忙取了披风跟在承道帝身后。
在外殿候着的英王刘元与七皇子刘昶二人,方才见吴善辅连跑带爬地进了内殿,便猜测有大事发生。如今又见承道帝这般此情形,心中腾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刘元和刘昶手疾眼快,均上前搀扶承道帝,承道帝不理,甩开二人,只一个劲儿地顺着路往前走。
刘元和刘昶满脸惊愕,还欲多问,跟在承道帝身后的刘安见状,忙使眼色摇头制止。
刘安跟上承道帝,将披风披在承道帝身上,柔声道:“父皇,天冷了,得加衣。”
承道帝眼神空洞地朝着宫门,漠然地拍了拍刘安。
刘安和吴善辅如影随形般,一左一右跟在承道帝身旁护着,三人来到了长秋宫。
“陛下万安,长公主殿下万安。”蔡尚宫见承道帝突然驾临长秋宫,惶恐万分,但仍强压着心中的惶恐,撑着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接驾,生怕承道帝会察觉皇后此时并不在寝殿。
“皇后呢?”
“娘娘……”蔡尚宫声音微弱,深吸一口气,替皇后遮掩道:“娘娘身体不适,已睡下了,陛下有什么要紧的的事,不如明日再来。”
承道帝缓步走向长秋宫主殿的正位,路过蔡尚宫身边时,斜眼瞟了眼蔡尚宫,见蔡尚宫头上的钗环有轻微的晃动,不免轻哼一声,想必此时皇后还在宫外联络晋国公造反吧。
“是吗?”承道帝明知故问,而后又顺着蔡尚宫的话,语气里一副担忧但神情却是一副探究:“既然皇后身体不适,为何不传御医诊治?”
在承道帝露出的威势之下,蔡尚宫明显底气不足,身体止不住的发抖,扯谎道:“这……皇后娘娘尚在……尚在禁足之中……”
承道帝揣着明白装糊涂,复又问道:“朕又不曾废后,即便是皇后身在禁足之中,难道就不能传御医了么?”
“……”蔡尚宫垂头不语。
“传御医。”
“朕去看看皇后,看看她病情到底如何。”说罢,承道帝起身,大步流星朝着内殿走去。
“陛下!”蔡尚宫撑着地,借力起身,小跑数步,坚定地挡在承道帝身前,拦住承道帝的去路,声音发抖道:“陛下,不如……不如……”
承道帝面无表情,问道:“不如什么?”
蔡尚宫哑然,不知该如何应答,但仍坚定地拦着承道帝。只要能拖住陛下,能保住皇后,即便是她身死,也在所不惜。
“不如陛下日后便不要再来了!”
皇后猛地掀起内殿与主殿的素纱帘,怒气冲冲地走出内殿。
皇后此时还不知道太子的消息。她原本想借助晋国公稳住京城,待拿下皇宫后,再与晋国公里应外合,扶太子登基。却不想晋国公胆小,烂泥扶不上墙,竟还希冀着日后能安安稳稳地做晋国公!真是可笑。
可没有晋国公的帮助,她的胜算很小,甚至还会牵连太子。皇后无法,只得先回宫继续周旋。
皇后还是寄希望于承道帝的,毕竟还未曾下发关于太子的定罪诏书,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不信承道帝会这么狠心。
原想着低头服软委曲求全,可再见到承道帝时,想起承道帝这些年对她的冷落,想起承道帝与她发生的争执,想起承道帝盛怒之下打她的那一巴掌……呵,夫妻?她大概是疯了,竟然寄希望于她与承道帝的夫妻之情。
他与她之间,哪里还有什么夫妻的情分?
皇后带着怒气道:“不如陛下一纸诏书废了臣妾与牧儿!”
说罢,皇后倔强地扭过头,不再看承道帝。
见皇后身着素衣,卸了钗环首饰,披散着头发,面容哀怨倔强地站在承道帝面前。
承道帝看着眼前的皇后,平静道:“你以为朕不想吗?”
皇后听闻一愣,缓缓扭过头,看着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承道帝,似哭似笑道:“那陛下还在等什么?何不快快下旨?臣妾与太子也好给贵妃与秦王腾位置腾宫室!”
承道帝平静地接受着皇后对他的控诉,怀着对太子的愧疚,并没处置皇后,将太子的信拿给皇后看。
皇后将信将疑地打开信件:
父皇母后膝下,敬禀者:
儿不孝,自幼承双亲之抚育,得双亲养育之恩,恩深似海,昊天罔极,无以为报。
母后德行贵重,养育之恩,高如山,深如海。然今时之举,危险万分,儿忧心如焚。母后素来心怀仁善,还望母后息此举,消此意。儿泣血顿首。
为子二十载,不能常侍双亲左右,劳父母挂心烦忧,愧疚难安。天气渐寒,望双亲善自珍摄。
为太子二十载,失地未归,边境未稳,敌军未灭,每每想起,寝食难安。国事繁重,望父皇勿过度费心劳神。
儿心中唯有一事牵挂万分,温国公长女温嘉诚,品行良嘉,性情稳重,无辜受此牵连,儿心不忍,已写下和离书,从此以后,再无瓜葛,各自安好。还望父皇应允。
不孝儿敬上。
皇后看完书信之后,僵在原地,不敢相信地又重头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耳边传来“太子狱中自戕”,方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太子狱中自戕……太子狱中自戕……太子狱中自戕……这句话不停地在皇后耳边不停。
“太子自戕……”皇后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神情有些恍惚,倏地,皇后余光瞥见承道帝,只一瞬,便猛地扑向承道帝,发疯般地喊打道:“我的牧儿,你还我的牧儿!”
承道帝胸口的龙袍纹样被皇后硬生生撕扯下来一块,脸上也被皇后的指甲刮花。
“若不是你,我的牧儿怎会……”
承道帝耐心耗尽,心中的愧疚也随着皇后的发狂消失殆尽,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地落在皇后脸上,冷脸道:“太子也是朕的儿子,难道朕就不心痛吗?”
皇后倒在地上,拍着地板哈哈大笑,癫狂不已:“你?哈哈哈哈哈,你巴不得扶秦王上位吧!”
“可怜我的牧儿……入秋了,天冷了,也不知牧儿衣衫是否单薄。”忽而又痴笑不已,忧心忡忡。
“牧儿——”皇后起身,开始满宫殿地寻找着太子刘牧,见蔡尚宫跪在地上,小跑到蔡尚宫面前,发痴道:“你见过我的牧儿吗?”
“我牧儿,最是体贴。”
蔡尚宫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疯的皇后,手指颤抖地拂去皇后脸上发乱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捧起皇后的脸,心疼道:“娘娘……”
皇后见蔡尚宫答非所问,又跑去了其他地方,对着旁边一人多高的花瓶问道:“牧儿!牧儿!你们见过我的牧儿吗?”
皇后就像只被囚禁的疯鸟一样,在长秋宫的牢笼里四处乱飞乱撞。
皇后又飞到了刘安身旁,手里绞着胸前垂下的头发,一副小女儿的姿态,歪着头问道:“永安公主,太子素来与你亲近,他可在你宫里玩耍?”
皇后语气委屈道:“肯定是我前几日说话说重了,太子与我闹脾气了,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永安公主,你见到太子,可要让他多穿些衣裳,天冷了。”
皇后的记忆好像停在了前几年。
刘安看着眼前的皇后,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虽刘安心中恨她害了自己的母亲和祁娘娘,虽恨她乱插手自己的婚事,虽恨她有不臣之心,可看着她如今为了孩子成了一个疯妇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刘安看着皇后眨巴着眼睛盯着她,不忍道:“好。”
承道帝站在长秋宫正殿中央,静静地看着殿内乱飞乱撞的皇后,许久,终是沉下心来,拂袖离开。
待行至长秋宫门口,或是于心不忍,停下脚步,驻足而立,回头看了皇后一眼,而后又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出了正殿,承道帝看到远处阶下跪地整整齐齐的一众御医们,转了转手中的扳指,而后只轻飘飘留下了一句:
“皇后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