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一落,盛放的金菊也要败了。小儿书背得磕绊,站在窗边的人摇摇头,也许想起自己幼时背书的艰难情形,笑着叹口气,继续摆弄那落了一窗台的成丝成缕的花瓣。
“记不住也不强求。《文韬》是预备,讲得大,你年纪还小,我也是学武成了再读,才有所启悟。”袁成复腿已好了,那拐杖刀倒还在身边放着,虽不如自己的剑用着顺手,偶尔玩玩儿,破个闷子。他招呼袁平裕近前来,指着花盆边沿几只蚂蚁给他看,“是不是我突然叫你来,有些紧张?”
“我知道小叔很忙。”袁平裕拾起一片花瓣去碰,蚂蚁一个个地顺着爬上来。他使劲儿吹了口气,一下就把蚂蚁吹得找不到影子,本来拢起的花瓣也都四散从窗户落了下去。“老师本来在讲《水经》,我已看了些,也看了注书,配着地图,觉得有趣,天下有名的河许许多多,大河与大江,却就那一条。前些日子老师临时开了《六韬》,相较之下确实枯燥。万叔叔去哪儿了,一个月没见了。姑姑呢,姑姑回了家会不会有危险?”
袁成复笑了,“你小子,操心的事倒也挺多。再讲兵书,叫孙奇微教你。这本就先这样听吧,熟读就行,老师若让你默记,就说我说的。水经学着,你也可以试着写写游记,就写当时咱俩路上见闻,你肯定记得比我清楚。写好了我若没空,就让太后看,你五婆可比我会写。你那个什么,对芍姐姐,如今跟着你,背得几首诗?”
“小叔……你是不是要出宫?”袁平裕仰起脸,屋外传来一声陛下,他赶紧抓了袁成复的袖子,“小叔别去!我害怕……”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原先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惹祸呢。”袁成复弯腰把小孩儿抱起来扛在肩膀上,笑着出了房门,“鬼灵精的,多大人了,我就出去几天,别跟你五婆说。”
门外守着的是韩梅,腰间挂着蓝色云结。他把人交过去,看韩梅躬身行礼,不容拒绝请袁平裕离开,想其近日在清风苑行事颇细致得体,让人省心,自己这兄弟倒是行了一桩好事。
那日他替万知去天牢看她,她显然有些吃惊。他饶有兴致地背着手站在牢房外看她,直看得人脸色由白转红再转白。杀意袭来,烛火晃了一瞬又稳住。她放开紧握的双拳,微微低下头。
她想问的,他替她说了,“运气好的话,你还能见到他。你若是愿意,还可以从御花园摘朵花送他。”
她抿起嘴,“……你要我做什么。”
“女人心细,太后那边缺个人手。”
“你不怕我杀了那小孩儿?”
“你若想死,进来第一日便死了,何须轮到今日?”他笑笑,从袖中掏出一只云结挂在房门上。
有一手一脚的自由,挣脱镣铐对韩梅不是难事,那云结终究拿在了手上。
菊花开的时候,她被卢琛叫去花圃搬两盆到清风苑来。这种小事从来也劳不到内卫来办,虽有疑惑,她照办无误,端到皇帝面前的花还沾着露水。
袁成复问她,可见过梅花。她迟疑一瞬,只见过画上的。
“蜡梅和红梅,各有风姿。同为花中四君子,这□□与白菊,你喜欢哪种?花圃里应还有红的绿的。”
“回陛下……都好看。”
却听袁成复一声笑叹,“改日我叫太后给你寻条绣了梅的帕子。头发也好生留着吧,裹着头不好看。”
韩梅把袁平裕领回太后居所。小孩儿在卢琛跟前也敢说几句童言,想来因为她可怖的面相,在她面前很是老实,只是今日竟也忍不住怯生生搭问一句,问陛下何去。她一贯沉默,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她内心微动。
她知道袁成复要去幽州,为孙奇微打听到的一把绝世好剑。她也知道万知本有一把传世之剑,路途凶险,袁成复把自己的剑奉上。
人送到,她行了礼便要隐没身形,又被太后及时叫下,笑吟吟送上一条精美的手帕。靠在红墙边,她小心地拿手帕蹭了蹭脸颊,疤痕微微发痒。想自己原来这么容易就被收买,死士有大把的银子,但她学不会其他人那样享受。
卢琛问她做内卫感觉如何。她说一样替人卖命,有什么区别?卢琛如今成了内卫中资历最老的,尽管常常冷着脸,并不介意告诉她,“内卫,从来都是自己选的。”
会做霹雳弹的年轻师傅被她供出,在京城一家颇有名的点心铺。面缸里密封的是火药,从神营偷偷运来,再由此人按不同配比制成威力不一的弹丸。
师傅说这是他的爱好。火药的产量朝廷每年有限制,形制霹雳堂也有自己的规矩,他只是选了能满足他欲望的人跟着。很特别又古怪的理由,她其实很难相信这人不是被胁迫的。
霹雳弹威力的精妙靠手掂量,卢琛三针下去,师傅一条胳膊便废了。她问为何不取人性命,该是死罪,卢琛说,统领跟人有过约定。
约定……万知最后一次见她,叫她好好活着,算不算约定?
汴梁到幽州一路平坦,袁成复和卢琛两人两马,整三日奔至幽州城下。信鸽几日前先到,燕王府的卫兵恭恭敬敬将人引进门庭。
红枫之下,袁成桂在练枪。听见府兵汇报,枪仍不停,手腕巧劲一送,枪尖抖出数朵银花。卢琛本在袁成复半步后,眨眼便挡在身前,双手一错,滚了枪身卸了力。
袁成桂就势扔了枪给下属,瞧着袁成复空空如也的腰际,兴味颇浓。
“千年陨铁,鲁班后人,如此好剑,陛下打算空手来取?”
“好剑与否,试了才知道。”
“卢大侠身手一等一,可他不用剑。”
卢琛低头行礼,抢了袁成复的话,“卢某虽不善使剑,愿替陛下一试。”
幽州靠北,初冬寒风已是冻人,袁成桂也不说请人进屋,“若如此,又何必陛下亲自来?”
幽州军大营,一轮巡视,人或马神气皆备,叫人心旷神怡。
营署之中,许是呛了冷风,热茶进喉,袁成复忍不住掩口一阵轻咳。
几步外对着沙盘朗朗道来的武官不由顿了语气,抬眼看看燕王神色如常,又继续讲幽州攻防布置。全部讲完,忐忑地等那颇为年轻的新皇点评。听闻圣上身负武功,真正见了却和常人无异,气势远不及堂中橙云内卫。
“父亲向来放心幽州的事务,我自然也没什么好说。”袁成复点了头,只是有些无奈地扶额闭了闭眼,“甘州粮草供不上,凉州即便还有兵马两万,也不好再发。陇西和蜀地的粮食虽早已备下,金人就在眼前,此时调运无异亡羊补牢。”
袁成桂冷冷道:“凉州两万兵马,李侍郎在,甘州火药充足,足够了。戴明望又不想打?”
袁成复招招手,卢琛立即奉上凉州快信一封。袁成桂两眼阅毕,不由一声冷笑,“如此看来,两个儿子一死一残,倒像天意。陛下何意?”
“朝中还有人提议,从幽云派兵袭击金国东部,以解甘州之围。”
旁听武官不由露出吃惊神色,即便霍去病再世,也难以达到这等荒谬的要求吧。
袁成桂微微皱眉,没说话。云州易乱,叛军被完全剿灭也不过四五年,此时出兵西进草原,不说金人是否膘肥马壮,单其他小型部落之袭扰抢掠,也是每年秋防重点。
燕王不开口,皇帝也不再说。屋中立刻安静,只听得窗外冷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半晌,袁成桂叫人换碗姜茶,“我有个办法,想来颇合陛下心意。但,陛下须先从我手中取剑。”
“好。”
“陛下不可!”
竟是卢琛逾礼,方要跪地就被袁成复翩然起身按住。“卢大侠不必说了。”
袁成桂看在眼里,嘴角勾了若有若无的笑,他向来不做赔本的生意。
燕王性冷,府上摆宴待客也不见得铺排。乐师低头奏着雅乐,主客两人,身后各站一陪侍。
给袁成复倒酒的是个颀长昳丽的男子,穿戴像个儒生,又少些书卷气。此人知客人身份尊贵,举止小心矜持,偶尔和燕王对上视线,却又忍不住眉眼含笑。燕王敬酒,袁成复忌口,仍不能喝酒,他便自觉替人喝了。
酒闻着清淡,飘着桂花的香气,但几杯下来,这人看着清醒,眼神已有些飘忽。手一滑,酒液眼瞧倾洒在客人怀里,实际玉杯好好在袁成复手里接着,一滴未露。
袁成桂忽地笑了,招招手把呆愣跪着不敢动的人喊过来,然后不由分说揽其入怀,摸了他登然发红的脸,“陛下,莫吓着美人。”
“我自然不如三哥怜香惜玉,昔时箫曲名动京城,不知可有机会一听?”袁成复举了杯,浅呷一口酒,却是苦辣,又忍不住一阵咳。
袁成桂挥手撤了乐班,让乐师到庭院吹箫之前,还浅浅印个吻在他嘴角,眼里却不见几丝温情。
侍者都远远退去,袁成桂起身,与袁成复共坐一张案几之前,能看见院中枫树下的人影。
“伤得重?”袁成桂示意袁成复伸手,替他把了脉,“看来卢大侠没骗我。”
“三哥何意?”
“昨夜他来找我,请我放弃比武。”袁成桂又倒了酒,自己喝了,“说你中了毒,用不了内力。呵呵,他对你,也挺照顾。”
袁成复有些奇怪,奇怪的不止一处,“我当三哥不喜桂花。”
“种在院子里,味道太浓,做成酒,刚好。”许是和着落叶萧瑟,箫声有些幽怨,“那棵红枫,亡妻种的,我总陪她在树下弹琴。后来觉得听箫也不错……牡丹,你亲手种的,比什么都好,金银珠宝、几封轻飘飘的信,这王府,总是空的。回京做什么?宫城那么大,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仲夏,这位子你坐了,好,也不好。我说他是你二哥,他不会当你是弟弟。何况如今你要挣个名声。他跟刘夫人很像,认准的事不会再变,他也有那个本事。我为何学武,没有皇子愿受军旅的苦难,是他给我指的路,他好像早早预见我会厌烦身边的一切,给我找了最名正言顺的路。
“军旅之中,为自保,总要学些医术。我十八岁认识卢大侠,他兴许有三十,言谈颇傲,即便我帮他解决了他那门派不值一提的破事,他教我正骨、针术也是不情不愿。真快啊,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仲夏,你可想好了?出兵与否,即便我替你担了,终究是你的决定。”
“这是最好的选择。”酒喝不喝得,此时也不在意了,袁成复跟袁成桂碰杯,一饮而尽。
箫声停了,袁成桂没发话,奏箫之人在树下也不敢擅自离开。飘了雪花,柔黄灯光下人影形单影只,惹人怜爱。
“确实人间少有。”
袁成桂淡淡一笑,“可惜。”
“可惜什么?”
“我答应帮你,但有个条件。”袁成桂提了声音,“进来。”
乐师款款走进,持箫向二人行礼,询问可要再奏一曲。哪想高坐的王爷突然变脸,斥道:“跪下!”
“王爷!”乐师虽然跪着,仍抬头瞧着袁成桂,面上颇有不解与不忿。
“你就这么想回鄂州?带你进京,不是让你背着我和旁人联系。没有我免你的罪,这般色相,你死在哪个营里都不知道!”
乐师脸色煞白,紧紧抓着玉箫浑身颤抖,却不低头求情,“罪人有错在先,请王爷赐死!”
此言一出,袁成桂才是真动了怒,走到乐师身前,一把夺了玉箫狠狠掷出。
未闻玉碎之声,箫被看不见的银线缠住,落在卢琛手里。卢琛再一挥手,乐师身子陡然一阵痉挛,随即软绵绵瘫在袁成桂怀里。
袁成桂抬眼看着面无表情的卢琛,轻轻替乐师合上眼皮,嘴边的笑说不出滋味,“……好!痛快。”
袁成复知道他的三哥想要什么了。
校场,无风无雨,天高云淡。袁成桂本安排了江湖高手对战,如今换成自己掖好袍子持枪在台上等着。
台下将士站得不少,卢琛站在众人最前,以及时策应。
袁成复得以一睹宝剑真容,拿在手里比万里长青轻些,也短上一寸,倒和他自己的剑形制相似,剑身还刻着小篆体的鲁字。他纵身一跃上台,也不停歇,直接一剑刺去,要和长枪抢这先手。
短兵对枪,尽是劣势。无内力相助,想以剑扛长枪扫过几十斤的势,实在考验功底。
袁成复虽在第一招抢进袁成桂两步之内,很快就被赶至擂台边沿,叫人捏一把汗。
眼看枪尖刺来,他一脚踏空,眼看摔下,剑尖向地面一刺,腰与剑身都弯出惊人弧度,一个鹞子翻身跃起,踏了枪头,借力翻至袁成桂身后。
打着打着还是调用了内力,久无人酣畅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