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她吗?
林雪痕也不清楚。
或许曾经是恨的吧,在白泽毁掉了她原本还算平静的生活,要求她离开爱的人,强迫她留在樾国的时候,也确实是恨过的。
但是在慢慢推测出了明濯帝姬悲惨的身世之后,她又忽然有些理解,甚至是同情她了。
“不恨。”林雪痕摇摇头。
彼时她还没有发现自己的额际处长出了两只角,晃动脑袋的时候额上的角也跟着动,披沥着血色的尖锐长角佛如世间最阴狠的利器,鼓荡着萧瑟的肃杀感。
白泽叹息一声,望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说不清内里蕴藏着什么滋味。“即使我曾想利用你屠光整个樾国,你也不恨吗?”
林雪痕蹙眉,忽然就跟不上她的思路了。
白泽张了张春,万分艰难地说。“那串餮骨念珠,是不是在你身上?”
林雪痕想了想,伸手在身上摸索一番,因为穿着质地坚硬的银甲,并不好翻动内面携带的东西,正踌躇时,白泽手指在她腰间轻点了一下,一串透明的念珠就出现在她手心里了。
珠串上的每一颗头骨模样的珠子都有了裂痕,里面封装的红黑色液体流出来,将骷髅的面目染得越发狰狞。
白泽将那东西摊在手心看了很久,脸上神色愈发悲戚,五指倏忽合拢。
传来“咔-咔”轻微的声响。
被打磨得晶莹剔透的珠串瞬间被巨力捏碎成齑粉,堆在掌心里,再摊开时被夜风一吹,顷刻间都飘散出去了。
像是长久的念想终于随风消逝,白泽定定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干涩的嘴角扯出笑容,眼眶却渐渐红了。
“祸世之女..祸世之女..”她嘴里喃喃念着,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人心酸。有晶莹的泪滴从眼睛里涌动而出,一滴滴顺着她光滑的脸颊下落。
林雪痕忽然没来由的心慌,心内滋生出的奇异感觉让人觉得害怕,就像是巨大灾害来临之前,小动物都会提前感知慌忙逃窜一样。
她想跑,身体却像被捆缚住了无法动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泽抬起满是泪光的脸,喉咙里忽而发出疯狂剧烈的笑声,她笑得前仰后合,身体都几乎栽倒在地上。
片刻后,她忽然安静下来,眼瞳里的绿光闪烁,莹脆的光芒猝然扫了过来。“你不是想知道樾国瞳眼的来历吗?我可以带你去看。”
怎么..看?
疑惑还没问出口,全身已经笼罩在幽深的绿色眸光里,林雪痕只觉得身体逐渐僵直,脑袋也昏昏沉沉,眼前似有黑雾弥漫,完全遮挡了视线。
待黑雾消散时,身边场景已然转换。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座已被烧焦的皇城,冲天的硝烟之中,满地瘫倒的都是插着箭矢的百姓尸体。无数鲜血汇集成刺眼的湖泊,被烧成焦炭的房屋倾塌,歪歪斜斜往下倒,大火烧得木头发出“哔哔啵啵”的剧烈声响,四周充斥着凄厉的嚎叫。火光之中,不断还有巨大如星陨的火球从天而降,“砰”一声砸将下来,碎石迸裂,砸中了还在奔跑逃命的人群,瞬间好几个人被火球席卷进去,要么被火烧成黑炭,要么被巨石碾成肉泥。
林雪痕这才发现那些火球都是外层浇了煤油的石球,看它们降落的弧度,应该是用巨型投石车抛进来的。她刚想细细查看一番现在的情况,耳边又是“轰-轰”几声响。
空中飞来几块燃烧着的巨大火球,炽热的烈焰剥夺了空气,让人无法呼吸。来不及思考,出于求生本能的驱使,身体比脑子更快,林雪痕朝相对安全的地方跑去。
火球砸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没有来得及避开的人被连带着砸成了一滩血水。
等了一会之后,火球的攻势逐渐停下来。外面一片吵嚷之声,林雪痕靠在台子上,凝眸望向城楼,见到门楼上指挥的士官已经被地方发射的箭矢扎成了一只刺猬!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头面胸腹都插着箭,箭矢尾端黑森森的箭羽在风中微微晃动,他手中仍举着佩刀没有放下,保持着死前的冲杀的姿态。
门楼上竖立的旌旗早已被投石车砸断,旗布不知飞去了哪儿,只剩了半截脆弱的旗杆,光秃秃地杵在那里。
万物凄凉,哀鸿遍野。
这就是残酷的战争,来的强势不容拒绝,轻易剥夺生命,毫无道理可讲。
“呜啊~~呜啊~~”
看得正出神,一阵婴儿的啼哭忽然扯破了短暂的寂静。
林雪痕偏过头去,见到皇城中的空阔之地缓步走出一个身着华服手提长剑的男人。
他略微偏着头,一头纷乱打结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沧桑的脸上都是被碎片划破的伤口,蜿蜒的血痕流的大半张脸都是,目眦欲裂的表情被血色衬托的极度扭曲,状似癫狂。
男人右手提着剑,左手提着一个藏青色襁褓,直愣愣地望着遍地尸体、已成废墟的皇城。长久的瞪视之后,他忽然跪倒在地,胸腔震鸣,自喉咙中发出一声凄惨的嘶嚎:“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陛下..”刚刚才生产完,脸色苍白如纸,浑身虚弱得要被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得稳的妇人追在他身后,见他跪倒在地诘问苍天,眼中也盈出热泪,道:“陛下,先将孩子给臣妾吧,孩子还小,不经吓啊。。”
“不经吓?”男人将手里的剑插在地上,剑身上沾染的血竖直垂落下去,渗进已烧得焦黑的泥土中。他脸上露出凄厉的笑容,看向手中襁褓的目光无比憎恶。“她一出生就招来敌军攻破城门,这哪是上天赐给朕的福祉,这根本是个灾星!灾星!!”
“不是的..不是的,陛下..”妇人哭着解释,“这是我们的女儿啊,是我们的女儿明濯啊,怎么会是灾星呢。陛下..”
“女儿。。”男人盯着手里的婴孩看了看。
刚出生的孩子模样特别乖巧,糯糯小小一只,眼睛都没睁开,许是出生时的啼哭已然耗尽了力气,此刻正安详地睡着,圆乎乎的小脸上面容恬静。
婴孩睡着时独特的安稳感和现在的兵荒马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男人抽回握在剑柄上的的手,用满是鲜血的粗粝手掌抚上孩子的眼,呢喃着:“都国破家亡了,她还能睡得这么安稳,不是祸害是什么?”
他闭了闭眸,心中赫然下了一个决定。他推开身后碍事的妇人,用双手将孩子的身体托起,一步步向皇城中耸立的那座塔走去。
顺着他的背影,林雪痕看向那座塔,目光一凛。
缠灵塔!
尽管彼时的缠灵塔还只是一座用榉木搭建的纯木质塔,没有后来那么伟丽非凡,不过四五层之高,窝在一片矮房之中看起来很不起眼。
男人将婴孩抱进塔里,伸手关上大门,将苦苦哀求的妇人隔在了门外。
塔里的空气冰冷潮湿,吸一口都刺得鼻腔和肺脏生疼。全塔无光,漆黑一片,只有最顶端供着的祈夔形状的石刻是镂空的,经由月光照射而漏出一束光线,堪堪照到塔底,在地上映出一片不规则的光晕。
男人仰头,盯着那座祈夔石像发了会怔。
祈夔是在严氏氏族中流传、继承了几百年,最不可说的隐秘。
它本是一只在上古时期就存在的恶神,因着性子残暴酷爱杀戮,破坏力强而被蛮荒之神放逐后流落人间,从此后就盘栖于缠灵塔塔顶,和前身是诸侯国大祭司的严氏先祖结下了相守的契约。
祈夔身为恶神,不仅性情凶恶,长相也十分凶恶,它人身鹫面,目浸绿色幽光,背生双翼,身怀巨力,能徒手撕裂狮虎豹等猛兽,不仅如此,它还拥有聚水成冰,冻结万物的能力。
他把孩子放到那片光晕之中,神情麻木,颓然坐倒在地,发了一会怔后从袖子里摸出匕首来割破手腕,将手腕上流出的鲜血一点点滴进孩子的脖颈。
温热粘稠的血液滴在孩子稚嫩的皮肤上,惊得婴孩从酣睡中醒来,张嘴扯着嗓子啼哭。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木塔里弥漫起血腥味,男人的目光里看不到半点对亲生女儿的怜悯和呵护之情,他只僵硬的举着手腕,嘴里嘀嘀咕咕念着什么。
林雪痕站在他对面,冷眼看着他的动作。
起先她还怕自己被人发现,跟着这人进入缠灵塔之后都只敢缩在阴影里,可是站得久了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根本是个局外人,不止眼前的这个男人,场景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她。
而随着那男人的念念有词,原本晴朗有月的天色忽然变了。
外面刮起了妖风,呼啸的风声拂过木塔,发出尖利的声响。
“轰-”晴空里忽然一道惊雷划落,撕裂漆黑的天幕,炸起惊天巨响。
听到这声雷鸣,男人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的红润,他紧紧盯着婴孩因为啼哭而挣扎扭曲的脸,嘴里念叨的声音越发快了。
直到站得近了些,林雪痕才听清楚男人嘴里的念叨。
----像是在唱诵着什么咒文。
“啪-咔”
一道闪电劈中了缠灵塔的塔尖,将那石刻雕像都劈红了。
男人忽然跪了下来,整个身体匍匐于地,双手前伸,掌心摊在自己头前,恭敬地说道:“严启甘愿献上吾女肉身魂魄,承千眼之咒,只求能换得祈夔之力,助吾复国,屠尽敌人!”
男人说完,脑袋狠狠撞在地上。
“砰-砰-砰”三声,用力之大,直撞得地上灰尘滚动。
雷声的间隙中,响起一把隐约男声。“应承汝愿。”
惊雷再次降临,这次十分干脆,长了眼睛似的直接劈断了塔顶的石刻雕像,重若千钧的石像垂直掉下来,正砸在正下方还在哭嚎的婴孩身上。
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石像之下洇出大片殷红鲜血。
这个孩子甚至连痛呼都还没来得及,就被压成了肉泥。
血和细小的肢体碎片将石像染了个通透,在林雪痕震惊的目光之中,严启盯着那一滩血肉,脸上露出笑容。
那把男声再次响起。“将血饲奉留塔中七年,汝愿可成。”
话音落,石像的身影渐渐消弭于空中,雷声四起,雷电带起的火球将这座纯木质结构的塔包围裹覆。
熊熊火舌的舔舐之中,严启慢慢退后,等他走出塔外,外面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剧烈的震动中,地面似是不堪重负,忽而裂出一条大口,有一座漆黑的通天铁塔从裂缝里拔地而起。。。
严启盯着那座塔,眼神似黑铁般冰冷。
不多时,铁塔里传来隐隐的婴儿哭泣声。
断续的哭声中,绝情的帝王脸上才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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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距离樾国帝都较为偏远的一个名为协午的小镇忽然爆发了瘟疫。
这次的疫症来得极其凶猛,恰缝国破,山河动乱,根本无人管辖治理,疫症便一发不可收拾,传至亨阳、隆牧、奇瓫三镇,死亡共万人余。
瘟疫来的蹊跷,感染疫症的病患症状也奇惨无比。
他们发病时会七窍流血,浑身溃烂,直烂得肉褪骨销,全身上下也就一双眼睛还算完好。
林雪痕曾在樾国内府库的记录中窥得过这次瘟疫的边边角角,但记录者也是寥寥几笔就带过了,写的漫不经心,好像这就是一场普通的瘟疫一样。
可是当她亲临现场时,才知道协午镇瘟疫的真相到底有多恐怖多惊心。
说是瘟疫,其实是严启在綦江的一条小支脉里投了毒,毒、药流经这几个镇子,污染居民的饮用的井水,那些好不容易
躲过敌国铁蹄的百姓这次却无一人能幸免。
严启紧接着又派了人去,在那些百姓毒发呕血,浑身烂肉无力反抗时活生生挖出他们的眼珠,一筐筐装好后运回缠灵塔,将它们像挂星星一样悬挂在塔身半空之中,并且将每双眼睛的主人名字都用朱砂写在塔身的墙壁,以这些名字组成封禁的符咒。
让它们天天夜夜地盯着下面的婴孩,一遍一遍告诉它们,苦痛不是无预兆降临到身上的,而是因为下面躺着的这个孩子招来了灾祸,才导致它们不幸做了牺牲品。
人活着时就被挖出的眼珠还冒着热气,一双双堆在竹筐里,它们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身体溃烂成棉絮的凄烈场景,怨毒
全部汇集在眸中,又逃不出这座塔,天长日久,日夜听训,便凝出怨恨的实质,眸光中生出的恶念汇集,能压碎世间一切坚硬之物。
林雪痕眼看着那些高挂着的眼睛里的光变得越来越恶毒,看到那个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