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凉如水。
乱哄哄喧嚣了一日的萧府也终于沉寂了下来。
绥宁堂
一身灰白长衫的闫老大夫坐在桌前。
轻轻嗅了嗅屋中的降真香气,老大夫笑了笑。
他看着对面穿着玄色广袖长袍,这样静坐身上都像藏着清冷月光的萧晦打趣道,:“那日你来寻老夫配香,老夫还想呢,你这一尊清心寡欲的泥塑神莫不是也忽然动了凡心?”
“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般也生了世俗的欲望,在夜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闫老大夫说着捋了捋胡须,笑眯眯的道,:“却不想今日竟在旁处闻到了此香。”
见萧晦抬眸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老大夫勇敢的对视了过去。
但看了不到一息的功夫,老大夫咳嗽了一声,倒是先移开了目光。
“咳咳,好了,想必今夜你请了老夫来也有正事,说吧,说完了,老夫就要回去歇着了。”
萧晦伸手给闫大夫倒了杯甜枣茶,:“今日多谢您费心。”
呦呵,这话从萧世子嘴里说出来咋这么好听呢。
闫大夫看看萧晦亲自倒的茶,乐的端起这心头好,美美吸溜了一口,:“不费心,不费心,诊金足够了。”
待喝完了茶,闫大夫也没继续卖关子了,他放下茶杯,:“万事都讲究因果,便是生病也是这般的道理。”
“这位柳姑娘......”
说着话的闫大夫两个眼睛都不住的看着萧晦。
见他还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闫大夫摇摇头,:“其他的先放一边,就只说最要紧的。”
“胆脾两虚,气血虚浮,肝气郁结......她夜里不得安寝的时日可不算短。”
“自三年守孝后,表妹才在府中走动,去岁隔三差五见她时,她精神尚可......四月二十九日辰时初,她来绥宁堂时睡着了,睡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
闫老大夫轻轻叹了口气,全然认真的道,:“夜里若是骤然惊醒,心悸不已最是伤身,辗转不寐最是伤神。”
想想这些大户里的阴司,想想今日他瞧得病症......
又看着周身清冷的萧晦,闫老大夫语重心长的道,:“不能只当这姑娘年纪还轻就不当一回事,这人的元气、精神气且连着寿数呢,若是日日夜夜这般空耗,这人能熬得住多久?”
萧晦看着闫老大夫,:“可此前,表妹除了偶然神色倦怠并无其他异样,暑往寒来,便是连抱恙的时候都没有。”
这样一听,仿佛还有道理似的。
闫老大夫上下打量了萧晦一眼,想了想,却问道,:“你可曾进过小儿叠石、累木的场景?”
萧晦神色未变,指尖却轻轻颤了颤。
危如累卵。
闫老大夫捋着胡须叹了口气,:“这姑娘的身体如今就如那些小儿垒砌的石块竹片一般,一层层的往上堆叠,颤巍巍、晃悠悠的却还就是不倒。”
“可这微妙的平衡能维持多久?”
“稍有不慎,哪次搭叠的动作大一些,甚至哪股风一吹,这堆叠起来的砖石就会顷刻间倒塌。”
“就像你这小表妹,她不是身子康健,相反,就是因为她身体太差,连病都没法生。”
“所幸这些年,府上养的精细,她还勉强维持着平衡,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现在。”
“可一旦平衡破坏......就像落水这事发生在她身上,哪怕没有溺亡,顷刻间发作起来就能要了她的命!”
“如何救治?”
还满心感慨的闫老大夫被骤然打断了感情充沛的比喻描述。
他看向神色恍若一如既往冷清,十分平静问着话的萧晦。
想象中大惊失色,惊慌失措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他老人家瞪圆了眼,忍不住翘了翘胡子,:“若不是你救了老夫一家子,有时候老夫真想扒开你小子的脑袋看看。”
“看看里头的七情六欲是不是都化作了朽木直挺挺的杵在那里,滥竽充数。”
见萧晦清冷冷的眼神看过来,闫老大夫霎时哼了一声,转过了脸。
屋里静悄悄的一片。
到底没扛过这股叫人压抑的安静,也是真的关心自己的病人,闫大夫认真的道,:“有两个法子。”
“第一个,算是眼前看起来最稳妥的法子,往后就好饭好药的精细调养,或许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至于为什么是看起来,是因为这法子不治本。”
“积重难返。”
“这两年这姑娘看起来精神,是因为吊着一口气,人都是有求生的本能的,这口气身体下意识的欢欢喜喜的充作了精神气。”
“换句话说,除了吃食方面要格外精心的注意,她甚至不能再受刺激,千万不能叫这口气散了。”
“气散了,人也就熬不住了。”
还在轻叹的闫大夫只听萧晦道,:“第二个办法呢?”
“这第二个办法嘛......”
闫老大夫捋着胡须,默然片刻,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破而后立。”
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寻个合适的机会,直接打散她这口气,但又得吊起她求生欲,让她自己给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若挣不出来,那就真的是月落花折了。
说完,看着一直没说话的萧晦,闫老大夫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道,:“你在这宅子里久,你可知,她的这口气落在哪里?”
萧晦垂下了眼,没有回答。
这是知道?
闫老大夫精神一震,连连追问了起来。
可问了半天,都没能得到只字片语的回应。
见萧晦又抬手给他倒茶,闫老大夫当即气咻咻的站了起来。
可还没等闫大夫再说什么,就见长奎脚步轻快,满脸惊喜的跑了进来,:“世子,二公子回来了!”
“告辞!”
闫老大夫一甩衣袖,直接仰着头就走了出去。
“这......”
长奎莫名其妙的看着萧晦,却见他们公子点点头,:“去送送老大夫。”
“是。”
片刻的功夫,满身文人书卷气,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就走了进来。
看着屋中的萧晦,来人笑着拱手作揖,:“大哥。”
萧晦伸手扶住了萧玠,:“路上可还安稳?”
“嗯,安稳。”
萧玠点点头,一边随萧晦坐下,一边煞有其事,慢条斯理的道,:“除了餐风露宿,吃食辛苦,船上犯晕,马车颠簸,骏马难骑外,再无其他的烦恼。”
听萧玠这样说,端着茶汤进来的长和强忍住笑的低下头,肩膀抖了抖。
“你孤身一人在京,又昼夜兼程,千里迢迢赶回......如今回了府就好生歇息几日。”
萧玠轻轻眨了眨眼,端起来茶汤时整个人放松的半靠在椅上。
整个人放松下来,又安静惬意的喝了几口庐山云雾。
萧玠抬眼看着萧晦,:“大哥,我这刚进府,可就已经听了一耳朵的热闹。”
“祖母她老人家头风发作,要好生修养,那位远道而来,琅琊王氏的王姑娘也得好生静养......”
关于萧老夫人头风发作这事......
嗯,萧玠从前还在府中的时候,就已经见得实在很多了。
说着萧玠放下茶盏,:“也不知明日能不能见着她老人家。”
萧晦点点头,:“闫大夫看过了,祖母无碍,只需略微静养,明日你自去请安便是。”
“那就好。”
萧玠点点头,随后又忽然一脸惋惜的轻叹了口气,:“诶呀呀,可惜这京城我去的早了。”
萧晦淡定的看着‘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萧玠。
果然就听他又是摇头,又是可惜的道,:“倒是没能见着咱们那位小表妹。”
见萧晦还是冷清清的神色,萧玠却不憷他。
更是眼含期待的笑着道,:“大哥,等明日得了空,你给我好好的引荐引荐?”
萧晦轻轻颔首,:“她如今还需静养,等她身体好些了。”
听着萧晦的回答,萧玠摇摇头,:“倒真是不巧。”
“对了,大哥,府上可定了你和王姑娘的婚约?”
见萧晦直直看过来,萧玠连连笑着摇头,:“大哥,这事可不止是我好奇,便是京中的百姓,我那些同僚,甚至是陛下都格外关注此事呢。”
“陛下年纪轻,私下里问我时满脸的好奇,只说百姓都说你们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朝堂里,旁的人一提起兰陵萧氏同琅琊王氏的这桩联姻,倒是李相他们嘴上笑呵呵,眼里却丝毫笑不出来。”
“大哥,你说说,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关心,我却不清不楚的,这不是干着急吗?”
“王姑娘此次,只是来拜寿的。”
‘咔哒——’
听着萧晦的回答,萧玠手边的茶盏被他碰的抖了抖。
他豁然抬起头看着萧晦,却对上萧晦不闪不躲,冷清清又平静的眼眸。
萧玠扶着茶盏的手轻轻颤了颤,:“是吗?”
萧晦点点头,:“是。”
萧玠是想笑的,可此刻,看着萧晦认真的神色,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垂下眼擦了擦沾在手上的茶水,明明不是很烫的茶水,萧玠却有种滚烫的灼伤手的错觉。
“大哥。”
“嗯。”
萧玠垂着眼,慢慢道,:“我在京中的时候,曾在外头见过一株兰花。”
“独独那一支,惊鸿一瞥间念念不忘。”
“后来,几番犹豫后,我还是想办法将它移到了我的内室,想着这下好了,能和它朝夕相对,日日欣赏它的美丽。”
“只是可惜啊。”萧玠摇了摇头,:“我满心欢喜间,却不想风吹一吹,阳光晒一晒,这花就忽然枯萎了。”
“我眼看它一日日凋谢,又气又恼,埋怨它不争气,又恨自己为什么将它摘来,最后更是忍不住将枯萎的花丢弃了。”
看着萧晦一如既往的神情,萧玠笑着摇摇头,:“在京中闷得久了,竟然忍不住和大哥说了这许久的话。”
说着他站起身,:“我就不耽搁大哥你休息了。”
“大哥留步,早些歇息。”
萧玠潇洒的走了,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看着映进屋里的月光,萧晦忽的起身,慢慢的走到了院中。
月色清凉,他静静的站着,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