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摸摸贴身衣物最内侧的那个小包。
是母亲临死前交给她的。据说,那样东西的名字,和她的名字一样。据说,那样东西有剧毒,内服必死。
红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两样东西这样彼此矛盾。这个小包,等于残酷的死亡。而另外一样东西,却等于荣华富贵。
很多小说里,穿越本身就等于荣华富贵。可惜红药的遭遇全然不是这样。
她是学中医的学生,很不幸在大二的时候就死于一场西医的医疗事故。至少在她的魂魄离体的时候,她自己是万万没有想到上手术台割个良性小肿块能弄到自己玩完的地步。
再醒来的时候就在北地凛冽的朔风里,她仰面朝天躺在雪地里,衣衫尽湿,冰凉侵骨。身旁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在哭泣。
红药不敢置信地狂叫起来,不甘心就这样什么都没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而且还是从如此艰难的境地开始。可是任凭她再如何尖叫、大喊、揪头发,四处乱跑着找时光机任意门,如此这般发了一阵疯之后,最终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自己穿越到了贫苦人家的命运。
哭泣的那位妇人,就是红药的母亲。红药从未见过这具身体的父亲。从母亲的讲述里,她知道了母亲是随着北宋灭亡,徽钦二帝一道被金人掳往北国的宗室之女。而她那名义上素未谋面的父亲,则是金兵的一个什么大将,看中了母亲,就抢了过来,然后始乱终弃,遗留下母亲带着一个宋金混血的女儿,艰难地在北地讨生活。
长期艰苦的生活和精神上的忧惧磨难,很快消磨掉了母亲所有的生命力。在红药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终于油尽灯枯。
红药后来带着几名一直追随着母亲,母亲死后又忠心地追随着她的仆侍,流浪到江南。
母亲临终前从枕下摸出一个已经破破烂烂的布包,交给红药。红药在母亲的眼神示意下打开,居然是一片写着字的黄绸。那字迹十分眼熟,是红药自幼就在母亲指导之下习练的瘦金体。
红药心底浮现了一个名字,但是她没有说。目注母亲,红药看见母亲眼里微微带了一点笑意,费力地向她轻轻颔首。
母亲说:“不错,这就是官家亲笔所书。当年我与官家一道被掳来北方,我因年纪尚幼,倒真是在官家身边多留了几年。我十五岁那年,终于被你爹在一次宴会中看中,推脱不得,多恳求几句话,就是个死。官家宠我,又救不得我,眼睁睁看我哭哭啼啼出门之际,撕下自己保存的一件黄绸内衣的袍角,亲笔为我写下这道圣旨,说未来倘有一日我得以南归,可将此旨示于新官家,我若生子,即封郡王,若生女,亦封帝姬,总归是要一体以皇家近支相待罢了……后我为你爹抛弃,艰难挣命之际,韦太后被新官家迎归临安,我见昔日相熟的柔福帝姬亦逃得生天,回归临安后却被当作伪充帝姬的骗徒软禁,即知新官家与韦太后忌讳北地之事,我若再携女南归,必定也会为官家与韦太后所忌,因此息了这个念头,一心只想把你抚养成人。如今我命在顷刻,你孤身在北地无亲可依,不若携我衣冠南归,只盼新官家和韦太后看在这封御笔亲书圣旨份上,待你厚些……”
红药大惊失色。她从未听母亲提及过往旧事,直至此刻。在艰困颠沛里活下来的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还有做帝姬的机会。然而长期艰苦的生活令她明白,若母亲心中确有十足把握,又怎会交给她这包雷公藤?
埋葬了母亲,红药前往江南。去投官府时,那道黄绸几乎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
上皇果然不想再见到一个北地归来的帝姬。尤其是,一个与金人混了血的大宋帝姬。
幸而母亲留下来的那几名忠心的侍仆,使了钱又拼了命,兼之临安知府是汴京旧臣,对红药的遭遇心存怜悯,网开一面偷偷放了红药逃走。
上皇如今不问政事了,每日要操心的事情也只有那么一两件,红药这个北地归来的帝姬的生死,就是他眼下必得确定的一件事。
红药只得与侍仆们化装成行脚商贩逃离。一时间手中也无钱大量入货,几人逃入山中,匆匆采了些草药山果之类,并着临安知府相赠的一些银两采买的丝绸等物,逃向西方。
东方南方,走到陆地的尽头便是大海,出海要有船,红药无钱雇船。何况出了海他们又能投奔哪里。北地是不能再回了,思来想去只有一路向西。有陆地的地方就有城镇,总有一处是上皇追索不及之处。
红药他们随了商队一路西行,心下悲凉。
官家的御笔亲书,已经不管用了。他的儿子也已经是乖僻阴狠的上皇,在他面前,立多大的功勋,甚至克复汴京的功臣良将,又待怎地?照样十二道金牌召回立斩,罪名莫须有。
她这个帝姬,大概也是莫须有了吧。
宋金两国境内既然都已无处容身,她就必得提早为未来的落脚点做准备。
移民看来是唯一的选择了。否则即使隐居深山,也难保哪个想要讨好上皇的芝麻官儿掘地三尺把她找出来媚上。
既然打定了主意,红药开始有意向商队里的通译常常讨教。这通译也是个大胡子波斯人,为了养家糊口加入了商队,行走于东西方之间,好几门语言都生硬地通晓一些。红药既是有心学习,就下足了苦功,极是勤奋。长路漫漫,平时赶路也无甚大事,那通译得了红药私下塞过去的一些银两,也乐意多教她两句。
商队走走停停,一路到了波斯。波斯境内充斥了很多面孔奇特的人,他们也同样以好奇而审慎的目光盯着这个商队里的每一个人。
红药想,这里的人已经长成了这个样子,想必上皇的力量达不到此处了吧。
商队在波斯卸货,熟门熟路地在市集上摆开那些从东方带来的精美丝绸和瓷器等等叫卖。
红药战战兢兢跟着商队里的几名妇人一起,在摊位后面翻捡带来的草药。波斯这里,再往西,据说广袤的一片大陆上,连年混战不休。由宋国来的草药,在这里也有市场。更何况大宋的医术水准,又岂是这些蛮族赶得上的。
何况在这种终年动荡的地方,从来不缺各种阴谋伎俩的发生。就算是大宋来的毒/药,因为毒性特别、效用强烈又解毒无方,也格外地受到顾客的欢迎。至于他们买回去要做什么,那就不是东方来的客商所能深究的了。
红药在背囊中发现大把的雷公藤,手不禁一哆嗦。
身后有人用着怪腔怪调的生硬语气说:“女士,你通医术么。”
红药回头,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眉目俊朗、衣衫整洁的少年。他正低头望着红药脚边一堆堆的药草。
红药想了想,不知为了什么,终于还是低声说道:“那要看你想治什么病。”
那少年的眼睛深处忽然爆出一两点亮光来,瞬间就使得他那张混杂了稚气与英气的脸上充满了希望的光采。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麻风。”
红药一愣,下意识就问:“病人在这城里?”
在北地的时候,麻风甚是少见。不过如今跟着她的贴身婢女青娘,原就是南方人,在家乡时见过很多麻风病人,也给她讲过,得了这种病,多数是会被家人、乡人们逐出整个城镇,到深山里等死的。又或者,为了一劳永逸,麻风病人是会被家人乡亲们直接秘密处死……可是眼下,在这种蛮子的地方,居然还会有人为了麻风病人上街来公然求医问药?
那少年面上突然现出一抹紧张,倾身接近红药,脸上的表情像是充满了希望,又像是恐惧到了极点要哭出来的样子,说:“你能救他么?……他是我们的王。没有他,我们的国家撑不过多少天……”
有这样的王?红药想。
也许是她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那少年磕磕绊绊地向她解释着,他们的王是多么英明,多么不幸。圣城耶路撒冷受到各方觊觎,他们的王九岁就得了麻风,一直到现在都在独力支撑着这座城和其中的人民;现在他十八岁了,麻风所造成的伤害已经显现出来,如果再不想想办法的话,总有一天——未来将很快到来的一天——他会轰然倒下,留下这一座无人领导、无人保护的城,在风雨飘摇间很快陷落于敌手……
一位拖着自己病弱的身躯,以冲龄想要勉力支撑父辈留给自己的国家与人民的少年王。红药想,假如大宋也有这样的一位帝王,金人决不至于任意践踏那富庶的大半国土,她也不至于这样隐姓埋名狼狈出逃。
红药转过身去,默默地开始捡拾剩下的那些雷公藤,头也不回地问那少年:“你带了足够的钱么?”
那少年一愕,红药继续道:“因为你需要把这些药材都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