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人听见了哭声都跑了出来,将纪娍他们给围了个严严实实,但是并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
不多时,一簇雪突然从槐树枝上坠了下来,“噗”地一声落在妇人的背上,妇人红着眼抬起了头,看了看周遭对着纪娍问道:“他们的孩子……也在那里头么?”
望着那些人满怀殷切的目光,小婵毫不迟疑地站了出来,伸手解下了自己的头巾,额角处的镂青让他们大吃一惊。
“孩子,你脸上这是什么?”
“这不是花阁里那些……那些女子身上才有的么?”
“你的……怎么刻在脸上了?”
“你……是从花阁里跑出来的?”
白鬓妇人缓缓起身,举起胳膊摸了摸小婵额角的字:“你是见过我们家青姐儿的,对吧?”
……
小婵和纪娍将有关于花阁、木楼还有祭品生意的种种都讲了出来,其中有许多甚至连隋言意他们都是第一次听到。
当然,她们在讲的时候刻意避开了和隋家有关的一切细节,就连周姃也被她们换了身份,成了一位大户人家尚未出阁的姑娘……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你可认识……一个叫小环的?宋小环?”最开始同他们搭话的那位身子瘦小的妇人率先开了口,她脸色煞白。
“我叫……”
“肖月,她叫肖月。”纪娍抢先一步。
听到这里,隋言意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了纪娍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纪娍在外总是要有意地替他们隋家人遮掩身份。
他和朵儿的身份要遮掩,他母亲的身份要遮掩,如今就连曾经在府中服侍过的女使的身份也要遮掩……
这究竟是为何?
纪娍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接着方才的话向那位妇人问道:“小环她……是何时不见的?”
“两个月前。”
“那个时候……”
“肖月已经不在那里了。”
妇人艰难地张了张嘴,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她心里那句话。
“那沼儿呢?你可见过?”
“还有我们家陆三儿?”
“我们家小喜……”
“没有。”
“没有。”
“没有……”
小婵的头越埋越深,声音也越来越小。
“那……你们今日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告诉我们……”面色黝黑胡子拉碴的汉子脸上已经有了愠色。
“我是来求大家帮忙的……”
四处漏风的房间里,火堆已经熄了有一段时间了,房间内的二三十人也已经面面相觑了有些时间了。
“孩子,那湖边祭……可是已经好几十年了,而且那湖神当真是再灵验不过的……”
“若是毁了今年的祭祀,明年咱们整个太康府都是要遭天灾的。”
“你是存心想让我们太康府的天不平地不安么?”
“……”
纪娍来的时候就料到了眼下这副情形,她等那些人骂完,等周围彻底安静了下来才平心静气地问了一句:“那就是说,你们……为了这场祭祀……宁愿舍弃自己的孩子?”
“可你方才说的那些……也未必就是真的。”
“我们的那几个孩子,你们都没见过,怎么就能确定她们在那木楼里头呢?”
“若是你们别有用心……那我们以后就是整个太康府的罪人了……”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鬼神之说……”
“就算是……就算是真的有,为什么人们全都信奉神,厌惧鬼呢?”
“神只保佑我们,而鬼却会伤人性命。”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湖神怕是要改名为湖鬼了!”
“你……怎能对湖神这般大不敬?”那位黑脸汉子的面色愈发难看。
屋子里仅存的热气也已经消失殆尽了,纪娍的指尖冻得像冰块似的,她悄悄地将手缩回了袖子,气定神闲地开口:“我如今在种田一事上算是个新手,有许多问题还想向各位请教。”
她并未等人开口应允,就径直向那个黑脸汉子问道:“若是村子里的良田不够分了,应当如何?”
“去翻土开荒。”
“若是庄稼缺水了呢?”
“那就挖渠引水。”
“那若是连日多雨,田地里积了水怎么办?”
“开沟排水。”
“这些事情,你们是如何知晓的?”
“当然是老祖宗传下来的。”
“那老祖宗又为何会知道这些?”
“这……”
“那是因为老祖宗遇到这些困难的时候没有得到那些所谓的神灵的庇佑,便只能靠着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去抢救自己的田地和粮食。”隋言意边说着边不动声色地掏出了火折子示意杨夺锦去搬些柴过来。
“没错!我们人不论是架桥建屋还是挖渠铺路,不论是种田养殖还是为商做匠,全都是要凭着自己的双手和头脑的。”
“在这世上,我们最应该相信的是我们自己,是我们的双手和力气,智慧和能力,决心和胆魄,而不是相信那些要用人命去献祭才能保佑我们的邪神……”
“你们想想看,祭品生意如今已经做成了,那日后被换上祭台的姑娘只多不少……”
火堆重新燃起,纪娍的脸上和眼中被火镀了一层浅浅的暖橙色,看上去分外的坚定,看起来格外地让人心安。
“可……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我不能就这么相信你们。”
“再说了,我们家的姑娘也不一定就在那木楼里。”
纪娍沈思了一下:“你们这里可有纸笔能借我用用?”
“你要那些东西干嘛?你又不会写字!”李至扯了扯她的袖子,在她身后咬着牙悄悄说道。
纪娍没有理他。
“……”
“那个读书人呢?他那儿肯定有!”
“你们等一下,我去同他借。”
“读书人?他也是来找人的?”
白鬓妇人摇了摇头,扶着柱子有气无力道:“那读书人姓魏,他原本就是住在这里的,偶尔会到街上去给别人代笔,我一开始到这镇子来上找青姐儿时……没有地方休息,就是他带我到这儿来的。”
“那烦请……将那位读书人也一起请来吧。”既是给人代笔的,那字肯定写得不错,纪娍琢磨着,反正那毛笔她也用不好,索性让他也一起来,等下给他笔工钱就行。
“你……要写什么?”
说这话的的那位妇人,纪娍已经留意了许久了,她一开始就不似别人那般挤在人群里,也不似别人那般焦急地问个不停,而是一个人游离在人群之外,来来回回地踱步许久。
“记下你们孩子的姓名还有失踪的时间,然后去打探她们的消息……”
“去哪里打探?花阁?木楼?”
“那么危险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如何做得?”
“你不是说那里头可以用钱赎么?我们用钱赎……”
“按下葫芦又起瓢……不能治本,那这事情不如不做。”
“若是继续让他们从这之中得利,若是那湖边祭还要一年一年地办下去,那这生意就会长长久久地存在,整个太康府的女子将一生都不得安宁。”
“在家做姑娘时要担心被选上祭台,还要担心被拐子当作物件给卖进木楼,最后替别人上祭台。”
“就算是日后嫁人了,还得担心自己的孩子被选上祭台或是代替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上祭台……”
“这些……并不是我今日来找你们帮忙的目的。”
魏姓书生摆好笔墨,将十几个孩子的名字和她们失踪的时间全都写了下来,纪娍待纸上的墨水干掉之后将那张纸叠好揣进了袖口。
她取下钱袋,正要给那书生数钱时被杨夺锦给拦了下来:“你总得留些事儿让我们几个表现表现吧?”
“那就只好让杨将……让杨叔破费了。”纪娍想都没想,一把就将自己的钱袋子收了起来。
杨夺锦摸出两块碎银子给那书生递了过去,那书生不住地摆手,一个劲儿地示意他不收,杨夺锦当没看见一样,一抬手就将那两块碎银子掷在了书生面前的桌子上。
魏姓书生有些为难地看向了纪娍,纪娍冲他点了点头:“收下吧,迟早用得上的。”
书生收了笔墨,拿起银子就出去了。
“该说的都说了,该问的也都问了,那我们走吧。”
纪娍他们刚准备离开,黑脸汉子站出来将他们拦了下来:“你们要到哪去?不是说要帮我们找孩子么?”
“我们现在正是要帮你们去找孩子呢。”
“明日卯时末,我们会再来一趟。”
“希望各位今天晚上能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纪娍从他身旁绕了过去,迈着略带沉重的步伐走出了那座破落的院子。
“去哪?”李至耷拉着脑袋走到她身边。
“去……找个地方吃饭。”
“真的?”
“当然了!”
眼下已经申时二刻了,纪娍自己也早已经饿得不行了,更别说其他人了,她也是没料到竟在那座院子里花费了如此多的时间。
是以,带着油星儿的热汤面刚一上桌,几个人便再也顾不上其它,只知道低着头吃面了……
李至和杨夺锦一如既往地狼吞虎咽,三碗起步,小婵一如既往地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碗筷,隋言意也是一如既往地挑挑拣拣,先是把筷子擦了又擦,又是把面里头的青葱挑了又挑,纪娍也是一如既往地先抱着碗把热汤喝了个净,找伙计重新加了汤之后才开始慢吞吞地吃起面来……
率先放下碗筷的小婵起身准备去结账,却听见旁边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声音:“伙计,两碗素汤面。”
小婵回头,与那人目光相撞:“兰儿姐姐……”
“小婵?你怎么会在这儿?”那位叫做兰儿的女子扯着小婵坐下,一把将手里头的缝着雨布的斗笠扣在了小婵的头上,然后满脸警惕,看向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