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病号是一个青年人。
齐发垂肩,双目紧闭,头戴一条花纹怪异的缎带,眼下泛着失血过多的乌青。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胸前绽开的那朵大红花——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穿胸而过,让这人的生命随着胸前大洞溢出的血液,不断逝去。
病人的生命危在旦夕。
童漓一见他就心道不好,立刻上手,把身边人指挥得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连凌烨这个病秧子都不能幸免。他替她抱着一堆器材蹲守在一边,紧张地看着她替伤者处理伤口。
“不行…不行…他伤得太重,必须先替他止住血……”
童漓低声喃喃,手指翻飞,身上的冷汗几乎要浸湿衣衫。
这一场手术,当真凶险异常。童漓拼尽全力,也只堪堪保住了这人的性命,至于能不能醒来,还要另说。救援结束,此时她正在屋外和几个医生一起讨论救人的方法,凌烨插不上话,便退了出来。
直到这时,他才意外发现,岚已经在门外等了他很久。
就像五年前那般。
凌烨暗暗攥紧了袖中的一粒种子。
“岚,你怎么在这里?外面冷,快回去!”他皱眉道。
岚抬起头,对上了凌烨担忧的眼神。
“先生……”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极为认真道:“那个人身上,有和我一样的晦气。”
凌烨悬起的心重重一沉。
……
凌烨很快转身回屋,告诫了童漓此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迅速拉着岚回到了他们的小屋。
“先生?”
岚不解,完全不清楚凌烨的反应为什么如此之大。
“岚,拿好这个。”
凌烨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将一粒种子一样的东西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岚捏了捏手里的种子,只觉得它轻轻巧巧,和普通的种子并无区别。
疑惑间,一只手突然覆上了他的双眼,凌烨凑近了些,启唇低语,轻哑的声音绕上了他的双耳。
“秉息凝神,调动你身体里异于常人的气息与能量,注入这颗种子。”
闻言,岚忙不迭照做。磕磕绊绊地回忆起五岁那年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年,冰冷刺骨的寒气入体,很快冻住了他的血液,那时的他虽然绝望,却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那时的他想:既然血液被冻在血管中流动不得,那他能不能再为自己另辟一条蹊径,让其它东西代替鲜血,为这具身体提供动力?
他本不该找到那样东西。但那一天,村中孩子死得太多,怨气冲天,连带着父母村民们的悲痛和恐惧一起,形成了“晦”,那些晦受他指引,趁他的大脑还未死亡时,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身体,让他的血脉、他的心脏,搅动着那一身鲜血重新涌动起来。
于是他成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半人半晦的东西,直到如今。
现在,他依照先生的说法,乖乖调动起身上那些不正常的气息,没一会,便成功地把它们注入了种子里。
“我看到了!”岚惊喜道,“里面有东西!”
“做的不错。”凌烨夸赞道,进一步循循善诱道:“看到里面的剑了吗?把它拿出来。”
岚心思一动,一把带着剑鞘的剑很快出现在他的手上。
“好漂亮!”他抱剑惊呼,饶是他从未接触过剑器相关的知识,仅从剑鞘繁复古朴的花纹,便可看出它价格不菲。
“嗯,它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凌烨爱惜地抚着剑,轻声道。
不过他很快收起了剑,提起了另一件事。
“岚,你能看到人身上的晦气,对不对?”
岚点点头,表示认同。
凌烨:“那能不能……让我的身上也缠上晦气?”
岚一愣,惊诧地看向他。凌烨却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神情认真地等待他着的回答。
犹豫了很久,岚终于憋出了一句:“可以,但是……”
“没有但是。”凌烨坚定地说:“让我也染上晦气吧。”
凌烨在脑子里过了好几个方案,用于应对接下来可能到来的麻烦,其中这一步,必不可少。
岚拗不过他,最后还是纠结着调动起身上的晦气,按照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探入凌烨的身体。
没一会,原本还铁骨铮铮的凌烨就开始质疑自己这个决定的正确与否了。
……好……好痒……!
岚又将脑中的思绪剥离出来一点,不容分说地将它从耳朵孔塞入了凌烨的大脑中。
“别……别动……!”
凌烨低喘一声,艰难地对岚喊道。
此时的岚却充耳不闻,不容分说地将最后一点思绪剥离了出来,将它存放在了凌烨的脑内细胞中。
“好了。”
他从全神贯注中回神,缓缓睁眼,却见凌烨艰难地直起腰,眼尾绯红,嗔怒似地瞪了他一眼。
岚奇怪道:“先生……你很难受吗?”
凌烨千辛万苦地压下了刚才几乎让他痒到发疯的触感,此时看岚天真的样子,只觉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好久,他才蹦出了一句:“……算了,没事。”
见岚一直盯着他看,凌烨揉了揉脑袋,不自在道:“去睡吧,没你的事了。”
岚:“……好。”
他伸出手,本想将种子还给凌烨,却被凌烨拒绝了。
“这东西叫‘菩提籽’,能装不带灵气的各种物品,里面只剩些盘缠。唔……反正我也打不开,就留在你那里吧。”他解释说。
岚似懂非懂地收下了菩提籽,很快,便被凌烨推着去卧床上就寝。
…
有晦来历不明,必有仙人会随之而来。不过短短几日,凌烨最差的猜想就得到了应验。
最先传入耳中的是一件喜事——那日的病人醒来了。
可惜他没有凌烨和岚那么好的待遇。萧喆睁眼时,正对上了执剑而立的凌烨,还有警惕的众人。
他急促地咳嗽了两声,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胸前,那里的血肉已经被缝补妥贴,有了愈合的趋势。
“我们必须确定你的来意与立场。”
童漓坐在他身边,一双杏眼从未从青年脸上离开,半点细微的表情都不敢放过。
她言简意赅,撑起了东道主的威严。
直到凌烨向她明说了晦物的恐怖与残忍,她才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大意。幸好,现在警惕起来还不晚。
对她的问询,青年人倒是表示理解,不待他人再多说,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身世全说了出来。
他名叫萧喆,和大多数来到这里的流民一样,来自于离这里不远的村子。他本来和父母一起居住,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算安居乐业。近几年,他和一美丽姑娘敲定了婚约,马上就要迎她进门,过上夫妻相敬如宾、暖衣饱食的幸福生活。
可他很倒霉。
结婚的前一天,他本在打点流程,家中虽没法十里红妆迎娶爱妻,却有一传家宝作聘礼。
坏就坏在,他在整理聘礼时将它暂时拿了出来,正巧一女子路过,瞧见了宝贝。那女子衣着华丽,生得水嫩漂亮,性格却娇纵不堪。
她说自己实在是喜欢那传家宝,希望能花重金买下。
但萧喆又怎愿意将传家宝卖予他人?他一口回绝,却惹怒了那女子,她说自己是青濯来的仙人,如今看上他那传家宝,就是要定了。于是她身边的男修为了在美人面前表现一二,直接上手来抢……
说到这里,在场众人的表情皆是凝重起来。
如果疑虑能杀人,那凌烨面上的怀疑已经顺着视线杀萧喆几百次了。
但事实未明,他还是将满心烦躁按耐了下来。
他冷冷问道:“然后呢?”
萧喆声音黯淡,看上去十分悲伤。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最后实在抗争不过那群人,便毁了那传家宝。”
“那女子气不过,原本是想直接杀了我的,但经旁边人一番耳语后,她竟素手一挥,将什么东西放入了我的身体里。然后她便猫捉耗子似地追杀我,逼得我离开故乡。我本以为这就是噩梦终结,却在逃亡过程中,被一柄无色飞剑穿胸而过。”
“我吊着一口气,拼命跋涉,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地。然后,便是被各位所救的经历了。我想,你们所说的‘晦’,便是她那时种下的吧。可怜我的妻子还在等我……”
男子话音未落,未出鞘的剑就已经横在了他的面前。
凌烨面无表情道:“你在说谎。青濯不可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
萧喆面上勾起了一个无奈的笑,看不出笑意,只能从中读出深深的悲凉与绝望。
“萧喆已被仙门追杀了有三个日夜,宝物虽已损毁,但那女人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唉,即使我只是让她心情不好的小小蝼蚁,即使那宝物对她不值一提,她的走狗也一定会到处追杀我。”
“是否属实,等来追杀我的人到了便知。”
……
围在萧喆身边的几人退出屋子,七嘴八舌的商量起来。从他的话中,众人能得到不少信息。不过现在最紧急的还是另一件事。
万年打下手的鲁郃:“漓姐,感觉这人不像在撒谎啊,咱们要怎么处置他?”
凌烨:“这些话皆是他的一面之词,小心为上。”
医师冯丹丹:“未知全貌前,我们也不好把这人推出去,我看要不再留他一阵,等搞清楚了再作决定?”
“有道理……”
“我也这么觉得……”
不少来帮忙的民众们都附和起来,但凌烨却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凌烨:“他的话里可疑点不少。一是这人看有一定的文化水平,不像是村野出身的人;二是他口口声声提到自己的传家宝,但我们在救助过程中翻遍了他的衣服,却什么都没发现。”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他沉吟道:“如果仙门真的有人前来调查或追杀,我们该怎么办?”
在他身旁,童漓已经沉默了很久了。
“漓姐……”凌烨看向了她,琥珀般的明眸目不斜视,“我相信你的判断,你要保要舍,我都会奉陪到底。”
“呼……”
童漓在众人的目光中狠狠吸了一口气。
时间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后,她才一咬后槽牙,下定了决心。
“如果他所说为实,我等身为医者,就绝对不能放任不管。张小染、鲁郃、还有费筱,近几天你们三个负责照顾萧喆,也盯好他,要是他有什么异常立刻和我汇报。冯丹丹你们几个和我来,最近从外面来的伤员不少,咱们不能在这事上耽误太久。还有……”
她看向凌烨,眼中透着些担忧。
“凌烨,你的身体如何?”
凌烨不躲不闪:“已经无碍。”
“好。”童漓道:“如果真有仙者来追查,就交由你来应付,可以吗?”
凌烨笑了笑:“当然。”
…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出所料,几天后,一队衣着珠光宝气、鸿衣羽裳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县城里。在这一身闪瞎眼的华丽装扮中,他们手中泛黄的老旧罗盘显得极为显眼。
在罗盘的中央,几根银针转了几圈,稳稳地指向了……三个方向。
为首之人一身纨绔子弟打扮,他原本气势汹汹冲在前方,看到这样的结果,一时懵了。
“三……三个?”
“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他身后的的跟班小弟奇怪地凑上前来。
“啊……哈哈,这个,大概是罗盘出错了吧。我再试试……”
他又一次注入灵气,把几根银针抽得飞起,然后,银针巧之又巧地再次对准了三个方向,像是一巴掌呼在了他的脸上。
“天啊……三个晦物,师兄,这我们能应付过来吗?”又一个跟班小弟跳上前来,惴惴不安地问他。
怎么回事,师姐不是说只有一个已到强弩之末的晦物吗?
司景闲心里同样慌张,但一想到自己在师弟师妹面前营造的才华横溢、武功盖世的人设,也只能赶鸭子上架,打肿脸充胖子了。
“三……三个又如何?就算是一城晦物,咱们身为仙门翘楚也要将它们一个个揪出来,格杀勿论!”
话是这么说,司景闲还是怕死的,交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