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车队足有近百人,马蹄踢踏烟尘飞扬,夹杂着一二人声马嘶声,尤为壮观的一条长蛇,蜿蜒曲折。
正午过后的困乏席卷上人和马,有气无力的向前走。
宋蕤坐在车厢内,隔着帏帽上的轻纱,望着前方呈一线之势的狭关。峡关陡峭,峰峦挺立,宛劈天裂云,峡口陡峭的像是一柄直插云霄的利刃。
她瞧上一眼,长睫落下,看不清黑沉沉的眼底变幻的情绪。
没想到,李漼渊走得是这条路。
——小关山。
世人都道关山难越,小关山也是如此。
诨名夺命关,无数人在此丧命。当年宋父宋母出城买卖,便是在此遭遇山贼,丢下性命。
后来李相前来迎婚,得知此事,一时大怒,罢黜西京一连串官员,出动西京护城军,严惩山匪,对宋蕤道已然剿灭西山匪。
宋蕤至今仍感激李相作为,虽然不过一旬,西京山匪之乱又起。
真是个野火烧不尽的野草,春风一吹,层出不穷。杀了又起,起了又杀,杀之不止。
也难怪,出了西京,往城郊走的必经之路,就是这小关山,绵延千里的高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加之植被茂密,遮天蔽日,连绵的阴翳不绝,形成天然的屏障。
往来商队深受其害,被劫被抢,山匪可是赚得盆满钵满。
宋蕤不自觉叹息,挑起窗幔。
李相因见此,打马赶来,他衣袍上暗绣的飞鸾在宋蕤眼前一闪而逝。
“大夫人,可是有何吩咐?”
宋蕤轻笑:“吩咐不敢,劳烦李统领为蕤带句话给大郎君。”她青葱白细的指尖指向峡关。
“此关名为小关山,常有山匪出没,异常凶恶。安全起见,蕤一点建议,大郎君还是换条道的好。”
李相因没想到西京城郊,护城军脚下,还有如此猖狂的匪徒?他神色一凛,抱拳微向前躬身。
“属下多谢大夫人提醒。”
宋蕤慢慢放下窗幔,见李相因打马奔到前面车窗旁,叩窗,而后恭顺地垂首过去。
“属下求见主子。”
“何事?”
掀窗的是和风,见李相因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张圆脸有些阴郁。
父亲受到主子厌弃,一个侍卫统领倒是越过他父亲,受到主子重用。
“原是李统领,有何贵干?”
李漼渊闻声看过来,见李相因表情严峻,问道:“李相因,可有事?”
李相因将方才宋蕤所言具实转述给李漼渊。
“山匪?”
李漼渊蹙眉,宋蕤没必要在此事上撒谎,毕竟她和宋简要谋图李氏钱和权,必定无比期望车队安然无恙抵达东都。
“停车,掉头,改道而行。”李漼渊不想节外生枝。
车队戛然而止,须臾调转方向,折返而去。
李漼渊望着后方轻晃的窗幔,表情凝重而复杂。
出发之前,有一日搜集信息,规划返还路线的筹备时间,小关山匪寇严重,难以平安度过,连宋蕤都知,可成想差不多是人尽皆知之事。
为何底下人未探清实况?未曾来报?还要宋蕤来提醒?
从东都带来的这些仆从,保不准是有异心。
李漼渊脸色也凝重起来,视线一一扫过。
尚未行至一里。
“哐”然一声,地面猛然一震,空中传来一阵飞沙走石的破空声,登时碎石飞溅,尘土飞扬,惊马一片。
“主子——”
宋蕤身下车厢陡然一晃,惊魂未定时。
烟尘飞荡中,陡然传出:“底下的人听好了,将新娘子交出来,绕尔等不死。”
嚣张的声波层层叠叠荡漾开,传到宋蕤耳中,激起一阵疑惑。
新娘子?
宋蕤茫然:她吗?
与宋蕤同样想法的不止她一个,却没一个人将视线转向后一辆马车,侍卫正气凛然,豁然拔刀,呈环卫之势,牢牢将中心两辆马车拱卫。
李漼渊原本正在查看舆图。
被猛然炸裂的碎石一惊,舆图从桌上掉下,茶水吃食倾倒砸向窗柩,“咚咚咚”顺滑滚到车厢绒毯上,泅开一片深色的茶渍。
李漼渊被甩倒,额角磕到桌上,脸色登时一白,伏在桌上眼前发黑,陷入失神。
和风也被爆炸声骇得不清,下意识撩起窗幔向外看,被扑面而来的尘土扑了一脸。
他呸出尘土。
一边稳住身形,一边扬声怒唤:“李统领!出了何事?”
良久,传来回应声。
“山匪劫道,来人甚多,照看好主子。”
车队正前方落在一摊碎石,浮土和尘沙散去,堵在前方的赫然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
个个手握棍棒钉耙斧钺刀叉,龇牙咧嘴,张牙舞爪。
“叫你家队伍说话人出来!我们老大要找你们不痛快!”
“出来,出来!”
“找不痛快!快些出来!”
半山坡处,俯趴着一伙黑压压的山匪,个个皮肤黝黑,膘肥体壮,目光炯炯盯着底下非富即贵的商队。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项间戴着一串项链,挂满被打磨圆润的牙齿,浑身的匪气。
身旁作猎户打扮的汉子显而易见的叹气。
“大当家的,一连等了三日了,可算等到了,小的们,将招子放亮,手脚麻利些,将新娘子给抢过来!”
“正是,夫人还在等大哥的好消息!”
嘶鸣受惊的马匹被安抚好,外头的车夫问道:“大夫人,可有受惊?”
宋蕤扶正歪掉的帏帽,稳坐在原地:“还好。”
“可是出了何事?”
听着山匪这话,此次像是不劫财物,是劫掠美色?
宋蕤下意识抹了把脸。
她吗?可真看得起她!难不成她的面子比李氏大郎君的还要大吗?
飞雁趴在宋蕤腿上,直起身,眼中含泪,口中嗫嚅。
“主子。”
外头的山匪见无人回应,山腰又是一阵“砰”的炸裂声。
“将新娘子给爷爷交出来!否则,你们都要死在这儿!”
李漼渊缓过劲来,捂住额头。
“主子。”李相因叩窗,径直撩开窗幔,搀住李漼渊手臂。
李漼渊痛得呼吸颤抖:“和风,扶我下车。”他拍了拍李相因手腕上的软甲:“去,看我指示,挂李氏和公主府的旗帜。”
队伍被伏击时,正走到一片山坳处。四面皆是掩体,中心空旷无比,不好反击,若是一招不慎,两位主人不死也要受伤。
李漼渊立在车辕处。
“渊正是,敢问在此劫道之人,是哪路上的壮士?”
前头乌泱泱一堆人中,一个身穿儒衫,作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出来,像模像样抱手行了一个见面礼,慢条斯理开口说话。
“在下乃这小关山的主人。”
左右跳将出来两人,一唱一和。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自称小关山主人的书生满面笑容:“昨日山神降下神旨,今日小关山要有山神新娘路过。因而今日不取财,只要诸位留下新娘,大可以安然无恙过路。”
“否则,诸位也看见了,在下的火炮有移山倒海之力,诸位区区血肉之躯,可敢随便一试?”
这是先礼后兵?
李漼渊自然报上家门:“渊乃东都人士,前些时日前来西京探亲,后面车厢内正是渊伯母。今日归去,队伍里可没有新娘,不知壮士可否放在下一马。”
“渊尽早离去,也不耽误诸位壮士等待山神娘娘。”
见鬼的山神新娘!荒谬!
先不说有没有山神的存在,就是真有个野神,怎得就知山神新娘是何许人也?
李漼渊皮笑肉不笑。
书生细长的眉眼眯起,闻言冷哼一声,喝到:“不识抬举。”
“没有新娘,说谎!”
“尔等可敢掀开帘子,打开箱箧,让吾一查?”书生挥手,山腰登时出现一排山石。
李漼渊脸色不虞,眸光向后望去。
后方车厢窗幔缝隙慢慢合拢。
宋蕤起身,决定走出去。
飞雁拦住她:“主子,你莫要下去,奴去。”
“不用你。”宋蕤扣住飞雁手腕,细细的手腕发着抖。宋蕤指尖冰冷,手心有着微弱的温暖。
她又轻又缓道:“不要害怕,好好待着。”
宋蕤掀开门帘,跳下车,长长的帷幕随风飘摇,拉出一道飘逸的尾巴,像极了荷塘中摇曳的大尾巴鲤鱼,也像天上仙子蜿蜒铺展的彩衣。
李漼渊怔愣一瞬:……仙子姐姐?
走两步,宋蕤帏帽被车辕上的木榫一勾,身形一顿。
她气急败坏将轻纱一拽,脱了线的长纱无助刮在车辕摇摆。
李漼渊:……定然是我眼花。
书生见此,眼前一亮,手臂一挥,敞亮一嗓子:“将人给老子抢过来!”
李漼渊,宋蕤:……
叉叉丫丫,乒呤乓啷,哎哎呦呦,好一阵混战。
也幸好,这些人怕伤着山神新娘·宋蕤,没再半山腰投放山石和火炮。李氏仆从没了顾忌,皆抽刀冷笑,英武无匹。
须臾,硝烟散去,方才嚣张的山匪安静如鸡,颈项上架刀刃,目光呆滞,生无可恋。
李相因脸侧刮了一道血痕,压着中年书生走上前来。
“主子,此人如何处置?”
李漼渊轻瞥他一眼,见他疼得呲牙咧嘴。此时不像书生,像落汤鸡。
“绑了,送去护城军营地。”
中年书生一听,跪地高呼:“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小人可是良民!”
李漼渊瞥他一眼,中年书生虽极力表现惶恐,一双眼睛却止不住往山坳处看。
“李相因,挂旗。”
这群癫狂莽夫!
还没等他挂旗,一见着下来个女子,就着急忙慌地抢人。
象征东都声势赫赫的李氏鸾鸟和飞鸢高高在湛蓝旗帜上飞翔,昭和公主府的九色彩旗夹杂其间。
山头上的中年人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强错人了!这是东都李氏大郎君的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