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蕤沉默。
宋蕤不可思议。
李漼渊也沉默了,眉梢高高挑起。
女郎成不成全不知道,方决如此疯魔,才是真得要完了。
宋蕤动了动唇,唇角扯出一个似讽非讽的弧度。
她尊贵多福?
说什么玩笑?她怕方决当真祭拜她后,下一刻亡妻的坟头被雷劈裂了。
李漼渊插话:“她尊贵?方郎君家中失火,莫不是熏到了眼睛?若不然,怎么睁着眼睛打诳语?”
他在嘲讽吗?
宋蕤听着忠言有些逆耳,扭头瞅了李漼渊一眼。
似乎不常说谎,而品行纯善之人,就算出于某种善意,要说句谎话时,还是免不了烧红脸。
李漼渊耳尖儿一片绯红,察觉到宋蕤视线,那绯红像是沾了颜料的驴打滚,耳尖呼啦滚至脸颊。
他甚至不敢看宋蕤。
天地良心,实在抱歉,得罪得罪。
宋蕤本就未生气,这下子更是啼笑皆非的情绪占了上峰。
李漼渊想要作什么?
李漼渊脊背挺直,姿态蕴含锦绣鲜花熏陶出的高傲骄矜,贵不可言。
妃色衣裳如名贵花卉,露出的手腕白似雪,面颊精致如桃花,最妙的却是一双剔透清澈的眼瞳,温和澄澈,思如琉璃一般,无差别盛放他面前所有。
他笑容温和,透着娇养和受尽宠爱的肆意和真诚。
“我可是东都李氏的大郎君欸,不比一个半路被迫嫁给糟老头子作续弦的女郎身份尊贵?”
嗯……
对不起宋蕤,对不起伯父。
宋蕤听得一愣。
下意识蹙眉,李漼渊何时知晓她是被迫?
方决也是一愣,倏然抬首望向李漼渊一眼,是一种格外匪夷所思的眼神。
李漼渊慢悠悠道:“说起来,方郎君倒同我们东都的郎君们有一样的想法,每逢年节佛诞,也是习惯性向我供奉,说是要沾沾好运。”
他撇撇嘴,极为不情愿:“我嫌他们迷信,好好的考试祈福,放着菩萨仙师不去参拜,偏来拜我,我一没金身,二没辞世。”
“偏来拜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失心疯。”
“我若是有那鬼神莫测的神通,祭台上供奉的金身可不就是我了吗?”
宋蕤听着这话像骂人,可李漼渊神色格外真诚。
李漼渊笑得温和:“不过方郎君既诚心诚意请求,渊只好大发慈悲,允了。”
宋蕤:……
他何时这样欠儿了?
不过。
宋蕤顺着李漼渊的话说:“方郎君,请吧。”
“如大郎君所言,我可是扫把星转世,不比大郎君福运加身,堪比在世付佛陀,拜不好了,可是要折寿的。”
方决没再多说,将攥在手心,皱巴成一团废纸的拜帖,递给身旁侍从。
脸上没甚表情,直视楼梯上的李漼渊。
众侍从虽听令收了刀,护卫主子安全,紧盯方决一举一动。
但凡他有丝毫不妥之举,顷刻拔刀,嚯嚯向他。
方决似乎思量了一瞬。
慢慢露出个笑,感激涕泪,眸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决,谢过大郎君成全。”
方决仍穿着白日见他的那身衣裳,襕衫经过水浸,又晾干形成水纹,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显得他有些不同。
多出些破格的落拓不羁,以及幽深的怨念。
“扑通”一声,膝骨磕碰在木质地板上的声响。
方决举一步,竟是一言不合,又朝楼梯方向跪下。
宋蕤下意识侧身,避开他的跪拜礼,待肩头传来抵触感,脚下微微一顿。
原来她已后退半步,触碰到身后人肩头,得到抚猫一般宽慰的轻轻一拍。
李漼渊出乎意料微微瞪大双眼。
还真跪啊?不是,大哥,你好歹走到我面前再跪啊?这跪法……等同于拜他面前所有人,讲求个见者有份是吧?
不患寡而患不均?
李漼渊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句话,脚下十分想要扭身避开。
……
他实在不想宋蕤伤心。
转念一想,虽然方决身上有些怪异之处,到底待他妻也算真心。
李漼渊愈想,便愈发转不开脚。
硬生生刹住脚,受了方决的拜礼。
表面被感动的眼泪汪汪,心里就差哭得打跌了。
呜呜呜,想他堂堂一个正直善良的貌美郎君,今天不仅撒了谎,还折了寿,呜呜呜……
方决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前走两步,屈膝一跪,又是一叩首。
起身,走两步,又叩首。
李漼渊眼神逐渐由豁出去的悲壮,变成爱咋咋地的麻木。
三跪九叩啊?
宋蕤忍不住侧首。
一时间立在原地,忘记了远离的打算,方决叩拜起身,站在木质楼梯第二阶举眸向上看。
眼神阴森。
他接着叩首,行为举止却像朝圣一般。
宋蕤一方面觉得割裂,另一方面却被他的表里不一勾起好奇心。她想看看,他为何表里不一,里又为何。
很快她就知晓了。
方决三步一叩,台阶毕竟是有尽头的,很快达到中间,宋蕤正懒懒倚靠在半中间的转台栏杆,低眉垂首,帷帽上的长纱闪烁着柔和的光晕。
她指尖互相搭在另一只手腕上,隐隐约约看得见腕骨上镯子的痕迹。
看见方决靠近,转身要让路。
转身一瞬,宋蕤眼尾一扫,有寒光一抹飞快扫过她面颊。
宋蕤脚下一顿,脊背莫名生出一层寒意,浑身的感知觉都在奋力传达“危险,危险”。
“小心!宋蕤——”
有人喊,柔软的嗓子破了音,尾音收敛在喉头,戛然而止。
宋蕤眼前一花,人影闪动。
方决面容冷淡,恨意使他面容狰狞。他正立宋蕤面前,手中不知何时紧握一把尖刀,向宋蕤刺去。
方才一闪而逝的寒光正是刀刃反射烛光。
宋蕤一惊,下意识后退。然她身后是木栏。
退无可退——
寒刃即将划破她的胸膛。
李漼渊瞪大眼睛,一颗心吊在喉咙口,那一瞬,他仿佛什么也感受不到了,眼中只剩那把利刃。
逼迫宋蕤性命。
他张了张嘴,呼出一声“小心。”
宋蕤似乎放弃挣扎,愣在原地。
众侍从分散的各处,一时赶不及,好在宋蕤身后跟着一个黑衣侍从。
众人将希望寄在他身上。
这位黑衣侍从果不负重托。
身形一闪,几乎没看见他是如何动作,他现身在宋蕤面前,身手极为敏捷,掼着方决脖子,掐着扔向楼梯下。
“哐啷”一声。
方决手中伤人用的短刀掉在地上,黑衣侍从身形一动,踩在脚下。
“砰咚”一声。
是方决恨恨砸在方阶上,一顿之后,“咕轮轮”沿着阶梯滚落,身躯在最后一阶下砸出尘灰。
李漼渊默默将身处的手放在李相因手臂上,示意他扶自己一把,拖着发软的腿脚,向宋蕤走去。
走了两步。
才发觉,李相因一动不动,似惊愕在原地。
李漼渊:啧。
至于侍卫统领李相因在作何?
他在惊讶,并紧锁眉头,思索一个问题。
——手下人中,何时出现了武艺这般高超之人?
速度之快。
李相因自觉,他是没有那个速度的,而且——
此人所用招式,竟上去便是扼颈,虽此人收着力道,不让方决当场毙命,这可是实打实的杀招。
他毫不怀疑,若情形允许,怕是方决当场就折颈而亡。
——此人绝不是府内侍从。
电光火石之间,他抬手。
楼上楼下所有侍从,皆倏然抽刀,目光森然。
只听李相因道:“保护主子!此人冒充府内侍卫,捉拿此人。”
黑衣侍从手腕还未放下,长指上戴着裹指手套,十指修长有力,在手套下撑出弧度。
手戴护腕,飘飞的袍服慢悠悠垂落在他身旁。
如紧绷的弦箭一般。
四肢和腰肢都是修长挺拔的。
气氛紧张。
半晌,对着黑衣人的背影,李漼渊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惊疑不定道:“宋简?”
李相因抬着的手一僵。
?谁?他忍不住怀疑一下。
准大夫人,宋女郎,那位名义上的兄长,实则绯闻中的奸夫?
宋简,他不是在队伍出发第二日就提前离去了吗?
他与宋蕤感情如此要好?
又找宋蕤来了?
闻言,倒是宋蕤转过身。
半刹后,疑似宋简之人出于惯性,随着宋蕤的目光微侧首,向李漼渊所在之处投来目光。
那目光太宋简了。
李漼渊心道。
他与宋简四目相对,对方黑漆漆的眸子毫无波澜,黑色的华彩簇拥着宋蕤的残影,丝毫不见其他任何人的影子。
别说他了。
宋简同初见时,感觉有所不同。、
初见时,他被遮蔽在宋蕤的姓名和身影下。
看见他,只想得到他是宋蕤暗通款曲之奸夫。
至于长相,俊秀挺拔,人模人样的,小白脸。
恨不得有朝一日,李漼渊甚至暗中嘀咕过,祝愿他早晨睁眼,忽的长了满脸麻子,与宋蕤感情破裂的才好。
如今才发现。
宋简长相有种森然的苍白俊美,像一把打磨淬炼后,置于暗夜杀人饮血的冷兵器,
比他踩在脚下,寒光闪闪的短刀还要锋锐。
顶着宋简漠然的目光,李漼渊突起一阵莫须有的压力,压得他豁然举起爪子,冲他道:“嗨!宋简,你何时回来的?”
情绪是乍然泛起,话是脱口而出的。
宋简理都没理他,甚至半分目光都未分给他。
倒是宋蕤答了一句:“不久前。”
不久前是多不久前?他其实想问宋简,是不是去了东都?又想问他去作何?宋蕤不告诉他。
探查几日,除了被宋蕤撞破的尴尬和窘迫,李漼渊什么也没得到。
他急切想要问明宋蕤到底图谋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
话被李漼渊问出口,对象却不是宋蕤。
李相因确定宋简身份,不等下令,侍从纷纷收了兵刃,左顾右盼,见方决还软在地上,抱腹呻吟。
纷纷眼前一亮。
一哄而上,将人扣住。
笑嘻嘻地向李漼渊招手:“主子,下来吧,此人去了半条命,站不起来了。”
眼角余光还望着宋简,眼底带着钦羡。
李漼渊登时挺胸抬腹,溜溜达达跑到方决身旁。
问他目的。
方决痛苦不已,眼神却带恨:“她害我妻!害我妻——”
声音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