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很少有这么惨烈的时候,在扶涯的印象里。
断壁残垣,硝烟弥漫,建木微微晃动,拼杀声与哭喊声交织成一篇悲怆的乐章,却无法撼动铺天盖地的敌人哪怕一秒。
云骑军一般不会本土作战,而是在太卜司捕捉到【巡猎】的光矢后清剿丰饶孽物,如果遇见了就顺手再跟老对头打一架。
罗浮的云骑军在镜流的带领下百战百胜从无败绩,此等功勋已经被记入史诗大书特书;
应星夺得工造司百冶头衔以来手下锻造出的神兵利器数不胜数,仙舟人再看不起化外民也不得不对他心服口服;
饮月君丹枫多次亲临战场,身先士卒,不仅加深了持明族与仙舟的情谊,更鼓舞了上阵兵将的士气;
剑首高徒、云骑骁卫景元屡献奇策,年纪轻轻声望颇高,已然前途无量。
还有著名旅行家、天才飞行士白珩,战场上箭无虚发,多次死里逃生,几乎成了一个传说。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云上五骁,而在扶涯眼中,如珩美玉,如镜空明,如日和煦,如星璀璨,如月清泠——是她不可替代的朋友。
现在她的朋友们在浴血奋战,远处就是承载着往日欢声笑语的家,扶涯第一次感觉罗浮与自己的联系如此紧密,本该离去的脚步忽然顿住,调转方向前往了丹鼎司。
她固然可以强忍不适加入这场战斗,以往的无数次她都可以这么做,但是镜流也好丹枫也好,就连景元都否定了她的参战想法。
没别的,扶涯一不是仙舟人,二跟【丰饶】没有血海深仇,最最重要的是,以她的性格和实力如果放到战场上,一定会成为不分敌我的无差别打击武器,这已经差点被验证过了,伤敌一千自损百八这事能不做就不做。
不想给好友添麻烦的扶涯都是乖乖避让,但这次她想着不去正面战场,留在后方当个医疗兵总行了吧?
我只是顺便等白珩回来而已。扶涯心说。才不是被仙舟人舍生忘死保家卫民的架势触动到了。
只是丹鼎司承接的伤员是真的多啊!扶涯按捺住胸腔中积压起来的烦躁,给面前的伤员缠完绷带后打了个结,手上一个没注意就让对方疼得嗷嗷叫。
“姑娘你这手劲儿真不像丹鼎司出来的啊!”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狰狞着脸色调侃道。
扶涯还没骄纵到跟病号呛声,一边准备给深到能看见森森白骨的伤口缝针,一边没好气地说:“省点力气别嚎了——你是去堵炮管了吗伤的这么重?”
“姐姐姐姐,你生缝啊!打个麻药吧我求求你!”云骑眼看着那根粗针就要往自己身上扎,吓得本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润,拼尽全力往里躲。
“啧,人类果然脆弱。”扶涯小声嘟囔了一句,还是给对方上了足量的麻药。
云骑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絮叨起来:“也没到堵炮管那种程度啦。说来惭愧,我第一次上战场,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被敌人划拉了一刀,当时就把我疼傻了。我们队长让我先撤,随军丹士带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袭击,你说我好歹也是云骑军哪能让丹士保护我?就奋起反抗又挨了几刀还断了条腿,不过好在人都活下来了……”
麻药渐渐起了作用,云骑越说越含糊,最后头一歪就这么昏过去了。扶涯抓紧时间给他缝好了伤口,把人丢到一边后还顺手盖了件披风。
伤兵营里到处都是人,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扶涯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就投入了下一场救治。她医术极佳,手法利落,别人救一例的工夫她能救三例,于是越来越多的伤员都往扶涯这边送,让她从原本只是过来搭把手的愣是混成了主心骨。
但这对扶涯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她讨厌黏稠的血液,讨厌丑陋的伤口,讨厌哀嚎与痛呼,更讨厌她无法挽回的死亡。
好烦,好累,好想摧毁些什么……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苦?脾气上来的扶涯装都不装一下,甚至连借口都不屑去想,趁着救治完前一个人后一个人暂时还没到跟前来的空隙果断起身,抬脚就要离开这里。
然后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在包扎伤口的景元。
“你这是什么情况?”
扶涯惊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景元扭头看去,就见到对方关切地盯着自己的伤口,便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臂往背后藏了藏,道:“将军和镜流、丹枫还有应星都在前线,留我坐镇后方调度罗浮各部。”
“我是问你的伤怎么回事。”扶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藏什么藏,你们什么伤我没见过?刚刚那明显是刀刃削出来的,不是那群丑东西用的武器——云骑军里有人叛变?”
扶涯只是心思简单直接,又不是真的白痴,自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景元闻言连忙比出手势让扶涯不要声张,扫了眼周围人群嘈杂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后压低声音道:“叛变一事尚无定论,但此次倏忽突袭罗浮必有隐情,我与将军都在怀疑还有第三方势力插手。”
这也是景元受伤了还要到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来的原因,无非是想试试能不能钓出背后那条大鱼罢了。
扶涯捞过景元的手臂观察了一下那道伤口,确定没有大碍后才松了口气,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目光在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时一顿,所有的疑惑在这一刻有了答案,被冒犯到的怒火瞬间上涌,原本要说的话堵在了嗓子里,匆匆敷衍过景元就盯着那个人追了上去。
景元看着扶涯远去的背影,眸色一暗,招来策士交代过接下来的一些安排后也跟了过去。
扶涯跟在一个风姿绰约的仙舟女子身后一路拐进了巷子里,直到一个偏僻的院落才停下。她懒得废话,见对方停步之后也立即走上前去,开口就是质问:“是你联合倏忽攻打罗浮?”
女子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露出那张如桃花般妖冶的脸,优雅地抬手掩住唇角的笑意,语气轻柔地说道:“联合?不,我只是利用而已。但这么多年了你居然还在罗浮上,这可不像你,扶涯。”
扶涯冷哼一声,眉梢上挑,冲对方扬了扬下巴,显露出平日里被收敛的锋芒和跋扈来:“别说得好像你多了解我一样,幻胧,我记得我说过让你别打扰我。”
幻胧对她的糟糕态度不甚在意,倒不如说这样的扶涯才是她熟悉的样子。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可爱呢。”幻胧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像是妥协地问道,“怎么,你要来阻止我吗?”
扶涯难得动起大脑来思考幻胧的目的,直言直语道:“你在打建木的主意?”
没等幻胧回答,扶涯就疑惑地问:“你跟倏忽都意在建木,就算真的抢到手了,这战利品怎么分?”
“这就不劳烦你来操心了。”
“我当然不操心,因为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幻胧终于有一点惊讶了:“我以为你只是来凑热闹的,原来不是吗?”
“你管我怎么想。”扶涯怼道,“总而言之,你大可以试试继续待在这里,随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后手,我现在就去告诉倏忽你们目标一致,你说倏忽是会先对付罗浮还是先对付你?”
幻胧有自己的小算盘这事一定得是瞒着倏忽的,不然倏忽凭什么在前线出那么大力只为了给幻胧做嫁衣?据扶涯所知这俩以前可没别的交情。如果幻胧目的暴露,倏忽说不定会调转枪头跟罗浮联合先把幻胧踢出局,毕竟【毁灭】的令使对付起来难度可比仙舟罗浮大。
面对扶涯的威胁,幻胧也有些变了脸色:“这对你来说很有意思吗?”
“完全不,麻烦死了,我根本不想跟你打交道。”扶涯皱了下眉,实诚地说。
“哦……”幻胧故意拖长了声调,听起来有几分暧昧。
她的表情很奇怪,不知道是因为本身不是人所以面部不协调还是反映出了真实心情,似讶异似玩味,还有几分不屑,看得扶涯就不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幻胧又轻快地笑了一下:“所以,你是为了罗浮,或者说,为了罗浮上的某些人?”
不需要扶涯的承认,幻胧光是看她一脸被戳中心思的表情就能猜到真相了,顿时忍不住欢快地笑出声来:“哈哈哈,扶涯,扶涯,你居然会为了蝼蚁而主动揽过这些麻烦事,多稀奇啊,这是你无趣生活里的新游戏吗?”
“你比我家鹦鹉还聒噪。”扶涯习惯性呛声,“别废话了,要么你现在就滚,要么我逼你滚,自己选吧。”
“话说的这么绝啊……看在你眼光不错的份上,我倒是愿意让让你。”幻胧扶了下发间的簪子,远眺了一眼建木方向,将眼底的一点不甘心掩藏好,面上还是一副无奈妥协的模样,看着倒像是扶涯在无理取闹。
两人的短暂交锋似乎以扶涯的胜利告终,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主要问题解决了,谁也不想多待下去。只是打着为扶涯好的旗号,幻胧临走前还不忘挑拨两句:“你说说你这番苦心孤诣到底是图什么呢?难道指望仙舟人领你的情吗?他们只会怀疑你的来历和用心吧,你说是不是,跟上来的小虫子?”
扶涯不为所动地嗤笑一声,冷声道:“你就会这一招,要走赶紧走,别磨磨蹭蹭的。”
“唉,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哦。”幻胧上前两步,伸手轻轻拂去了扶涯衣服上的灰尘,笑得不怀好意,“人类可是最善变的生物,与他们来往总有被反噬的时候,你可别哭鼻子啊。”
躲开扶涯想去拍自己的手,幻胧稍一转身,那具风华绝代顾盼生姿的躯体就在扶涯面前化成了灰烬,只有一团青色的火焰渐渐飘远,留下的话被风带到扶涯耳边。
“我期待着那一天,扶涯,我期待着你的【毁灭】。”
扶涯被恶心得打了个寒颤,“呸呸呸”了好几声,连骂晦气。
然后转身撞上了景元。
两人相顾无言,半晌,扶涯才挤出来一句:“你潜行水平进步了啊。”
其实是她面对幻胧精神高度集中,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注意周围情况罢了。
“方才前线来报,倏忽战败,丰饶大军退散。”
出乎意料的,景元没有问她关于幻胧的事,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了这场战争的结果。
“我就说她怎么这么轻易就松口了!”扶涯马上就意识到幻胧刚刚那一眼看的究竟是什么,反应过来幻胧的离开不过是因为倏忽失利而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而面对景元如此善解人意的态度,扶涯先别扭了起来,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大概介绍了一下事实:“我不知道是不是纳努克唤醒的我,总之,我醒来时就在【毁灭】窝里。我不喜欢他们这群暴力分子就跑了,但到底是熟人,他们也没对我怎么样,所以关系大差不差也就那样……我没有指使过反物质军团!也没有一言不合就爆星!”
扶涯诚恳得就差发誓了:“虽然幻胧喜欢玩弄人心非要把水搅浑才满意,但跟幻胧见面真不是我们串通好的,她的气息太好认了不怪我!”
“幻胧?”景元眨了下眼睛,“什么幻胧?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
扶涯微微一愣,接着立即点了点头:“对,没有幻胧,我根本不认识这号人!”
见她这么上道,景元便给整件事打起了补丁,说是待会儿一起上报将军。
真相没必要隐瞒,只是得撇清扶涯的干系,景元便把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就说是他顺着叛变的云骑一路追查下去,发现其中有绝灭大君的手笔,对峙的时候前线战报传来,对方捏不准能把丰饶令使干掉的罗浮如今的实力,便先一步撤离了。
“我相信你。”景元最后一锤定音,让扶涯惶恐的心又落回了胸腔里。
于是两人收拾了一下心情,又对过了口供,便动身去迎接凯旋的将士们。
这一战即使是胜了也是惨胜,能活着回来的云骑军十不存一,这也是扶涯早在丹鼎司时就能预见的结果。更高一层的战力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是重伤到濒死,被抬回来后包括扶涯在内的一众医者都涌上前去,拼尽全力救治才抢回了他们的性命。
“呼……”高度紧张还连轴转的扶涯也感受到了疲惫,在确保镜流、丹枫和应星几位挚友性命无虞后终于放松了些,一个脱力就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扶涯僵住了好几秒,才缓缓抬起手来放到自己眼前,借着月色能看清掌心里的纤细血管。
“真的越来越像人类了。”扶涯反复握拳又松开,喃喃自语,“做人类也没什么不好吧。”
劫后余生的仙舟人有心力交瘁倒头就睡的,但更多的是打起精神来收拾残局,彼此鼓励着重建家园。期间有人看到扶涯一身医士打扮还形容憔悴地席地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