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蕴愣住了。
为期一年的进修。
在德国。
她感到喉咙一阵发干。
“那么,你是……”
她不太想问出下面的问题。
去,还是不去?
许知蕴扪心自问,虽然自己的导师十分严格,还有点小脾气,但如果她给了自己一个进修名额,那自己肯定是要去的。有这样参与研究项目的经历,十分宝贵。就算最后并没有做出期望的成果,增长的经验也是极为可观的。
她换了个问法。
“你们公司同意你去吗?”
毕竟程烨然是要上班的。请假一年,实在太长。
程烨然点点头。“我问了领导,他同意了。如果我要动身出发,他愿意给我保留原本的职位。”
又一个障碍被清除了。许知蕴有些好笑地想,明明这对程烨然来说是好事,但她却想要给他制造一个又一个障碍。
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项目什么时候开始呢?”
“……一个月以后。”
许知蕴很难看地咧了咧嘴角:“你甚至没办法等到过年后再走。”
程烨然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他将导师给他发的邮件找出来,一字一句地同许知蕴解释里边的内容。他的语气不疾不徐,许知蕴挑刺般地又问了几个问题,他也并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面对这样的程烨然,许知蕴忽然觉得自己心头那股无名火很是憋屈,想发又发不出来,只好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
“我知道,你其实是想去的,对吧。”
虽然是问句,但许知蕴语调平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本来就是事实,一个能与国际知名大品牌合作的机会,一个进修的机会,任何一个人都会心动。
程烨然很平静地望着她的眼睛:“是的,我很想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但这也是我纠结的地方。我——”
“我不想和你分开。”
许知蕴忽然就感受到了“爱情”这种东西的微妙之处来。
如果她和程烨然没有谈恋爱,目前的情况压根不算是困境。他大可以潇洒地办好各色手续,在一个月后坐飞机离开,降落德国。他会过得有滋有味。
而她自己,也不会陷入这些无可调和的思绪之中。她不会认为程烨然的离开对她而言是什么大事,因为本就没有牵扯到一起。她仍然可以快快乐乐地工作,和朋友逛街,和家人聊天。她为什么要因为没有同某个人一起度过跨年夜而伤心呢?
许知蕴又重复了一遍:“可是你想去。如果没有我,你根本不用做这些考虑。”
“不要说这样的话。”程烨然温声道,“从来没有‘如果没有你’这样的情况。”
许知蕴忍不住说:“可事实就是这样!你要是——”
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音调拔高了。许知蕴攥紧了拳头,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没什么。”她垂下头,“要去的话就去好了,我也没说不让你去。我干嘛要不让你去呢。”
程烨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伸手捧住许知蕴的脸,微微抬了抬。但许知蕴仍然跟他对着干,就是不想抬头。
他的语调仍是温和的。“那我们过几天再谈这件事情,好吗?晚上了,早点休息比较好。”
“还有谈的必要吗?”
许知蕴冷冷呛道:“我同意了,你也想去,这不就正好吗?我搞不明白还有什么谈的必要,我还是那个意思,要去的话就去好了,没有人反对!”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生气程烨然没有同她事先声明吗?但他已经在同她说了。生气程烨然的态度吗?还是说因为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她都无法再见到他?理智告诉她这些都是可调和的,她去留学读书的时候不也和最亲的父母分开了几年吗?那几年里她也过得很快乐,因此这都没有什么大不了……
但许知蕴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无法忍受了。
她期待中的那些场景,好像都没有办法实现。
一起过圣诞,听大街小巷里的节日歌曲,在市中心的巨大圣诞树下合影。
和大家一起在钟声中等待跨年。
路过便利店时,在甜蜜的香气里,一起挑选一个硕大的烤红薯。
等待初雪降落的那一天。本城很少下雪,就算下雪也是细细小小的雪子。她喜欢和别人打赌,看看今年到底会不会落雪。
一起过农历新年,在最寒冷的天气里互相问候。
……
这些事情似乎都无法在最近实现了。
许知蕴是一个不爱哭的人。尽管心里想了那么多,但她仍然没有哭。
“知蕴……”
她立马打断道:“我没有生气!我干嘛要因为这件事情而生气……我也不拦着你,这不是绝好的机会吗?或许进修回来后你还能升职呢!”
她留心观察程烨然的表情。她知道温柔的人生气起来分两种,一种是大发雷霆,与先前的形象背道而驰。另一种是温吞——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太过温柔,连生起气来都是温吞的。
但程烨然好像没生气。
他只是把她拉过来,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很抱歉,我想我没能完全顾及你的感受。”他慢慢地说,“我们先去洗漱,然后休息,好不好?”
*
那个晚上结束了。
许知蕴早上醒来的时候,身旁的枕头已经空了。伸手过去,是冰冷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早起得有多晚。
身上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许知蕴睡相不好,经常半夜伸出胳膊或者一截脚腕出去。但总有人给她掖好被角。
她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起身,抬头看了看窗外。天阴沉沉的。洗漱完毕,她走进厨房。程烨然给她发了消息,告诉她早餐是什么,在哪个锅里。许知蕴打开灶台上的蒸锅,里边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紫菜蛋皮馄饨。
她端起馄饨,走到饭厅,一边听英语播客一边吃。播客是当地的每日早间新闻,此时正好播到天气预报这一方面。什么台风、强降雨……许知蕴听听就略过。
这碗馄饨很好吃,无论是馄饨本身还是汤底都是一样的出色。但许知蕴吃着吃着,忽然就觉得少了几分滋味。
她其实也不想冷战的。
准确来说,这是许知蕴单方面的冷战。无论程烨然说什么,她都打定主意不想搭理他。这个状态从昨晚一直持续到现在,也不知未来还要持续多久。
吃完馄饨,她回到书房,继续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翻译已经到了尾声,等将这一部分译完,再将全部的译稿打磨一番,她就可以交上去。这个命运与月亮阴晴圆缺息息相关的家族终于走到了尽头,迎接他们的不过是落日黄昏。规定间隔时间的闹钟响了一遍,她懒得管,摁掉了。等翻得差不多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才感觉到自己肚子饿了。
抬头一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二点半。
与时间一起映入眼帘的,还有书桌上特意贴着的“腱鞘炎舒缓手操”。
这还是程烨然贴的。
舒缓手操的动作其实很简单,跟着做两遍就会了。程烨然想把它贴在书桌上时,许知蕴表示了强烈的反对,觉得其实没有必要。
程烨然说:“贴在这里,一眼就能看见,这样可以提醒我们在高强度工作后注意做操。”
许知蕴嘟哝着自己会记得的,而且贴在书桌上多不好看啊。
她很喜欢程烨然的这个木制书桌,无论是纹理、造型还是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放在书房里,自带浓郁的复古气息。
这样一贴,感觉把原有的氛围都破坏了。
但程烨然只是笑了笑:“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书桌最大的用途就是用来放东西和写东西的。”
最后那张舒缓手操图纸还是被贴了上去,而且贴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在豆豆眼小恐龙的头上。
许知蕴颇为哀怨的瞪了那张纸条一眼,随后叹了口气,开始乖乖做手操。
毕竟手是自己的。这关乎到她的职业生涯。
就在她做完手操,打算中午随便吃点苏打饼干对付过去的时候,一条消息就准时地弹了出来。
这是程烨然的消息。
[中午记得休息,午饭也要正常吃,别老是用小零食代餐。]
就好像是算好许知蕴今天中午不会正经吃午饭一样。
许知蕴看完消息,不知道回什么——毕竟现在可是在冷战呢——只好干巴巴地回了一个:
[哦。]
程烨然简直就是无处不在。
对面很快就回了一句:[吃过了吗?]
许知蕴的“不认输”心理很快逆反了上来。就算没有程烨然的提醒,她也是可以健康地安排好自己的。于是她故意撒谎道;[吃完了。]
其实她才刚刚点好外卖,并且点的是炸鸡配甜辣酱,与医生要求的“饮食清淡”简直背道而驰。
但程烨然并没有拆穿她的小把戏,而是叮嘱她好好休息。许知蕴的心里萌生出一种微妙的胜利感,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说实话,程烨然并没有做错什么,反而是她自己有过分阴阳怪气的嫌疑,不是吗?
她看着程烨然给她分享的办公室趣事,看见他给她分享自己的午餐是番茄肉酱意面。她知道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向她分享生活,她都应该给予充满情绪价值的回复,但她现在捧着手机,又陷入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怪圈。
问题依然存在。
一个月后,他依旧要去德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