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蝉身后的少年缓缓朝二人走近，眸中的幽谭深不见底，他的神情似有些寡淡。

张蝉退开了几步。

另一边的裴珉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用手肘碰了碰段明徽，道：“你小子在里面磨洋工呢，叫我好等。”

他压根没注意到段明徽此时沉郁的脸色，自顾自地拉着张蝉说：“野丫头，你一会也是回去，几年前我在那里存了坛好酒，不如转道同我们一起去牡丹楼呗。”

张蝉的目光还怔怔地留在段明徽身上，完全没留意到裴珉的话。

她回过神，摆摆手，“不，不用了。”

裴珉无奈地看了一眼段明徽。

他面无表情，在这站半天也只说了两个字，这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德行，难怪把张蝉吓得说话都开始结巴。

“野丫头，咱俩这么熟了，你就别跟我这么客气。这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做东。”裴珉一转头，拉过段明徽，就带动身上挂的那堆价格不菲的家伙什。

伴随着叮铃咣当的声音，他对张蝉道：“过去你和我这位小外甥也不认识，借此机缘，你俩认识认识。”

“小外甥？”她惊讶一瞬，抬目看着段明徽脸上忍无可忍的表情，随即唇角微微动了动。

“是啊，这你都不明白，亏我姐姐还夸你聪明。”裴珉忽然拍了拍段明徽的肩，脸上的表情似有些得意地说：“你看啊，皇后是我亲姐姐，明熙是皇后的儿子，明徽呢，又是明熙的亲弟弟，那这按辈分，我不就是明徽的舅舅嘛。”

难得见段明徽以这样的方式被人占便宜，张蝉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记得裴珉的年纪貌似跟自己差不多大，心里倒是十分好奇，比裴珉年长的段明徽叫这人“舅舅”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别在这傻站着了，”裴珉一手带一个“走走走，咱们往牡丹楼去，今天旧友重逢，我可得拿出几年前珍藏的好东西出来庆祝庆祝。”

一路上二人与裴珉同行，可双方像是在这寂静中达成了什么无法言说的默契般，竟然都没有开口同对方说话。

于是，他们就这样被裴珉三请四请地请到了牡丹楼的雅间。

张蝉坐在段明徽的对面，趁着裴珉去挑酒的空挡，她才肆无忌惮地笑出声。

他生着闷气，起身绕过裴珉的位置，来到张蝉身侧。

他侧靠在桌边，修长的手指轻敲了敲她的手背，面无表情地对说：“不许笑。”

“唔......”她看了看门外，眼眸一转，凑到段明徽面前，低声好奇道：“所以你会叫裴珉‘舅舅’吗？”

他冷声道：“不会。”

话音刚落，张蝉扬唇。

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得眼眸弯起，双肩微颤。

段明徽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

她自从回到盛京，流泪的次数越来越多，笑的次数越来越少。面对皇宫里的那些人，她的笑多数不是发自内心。

一件很无聊的小事就能引得她那么高兴，他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随着她的笑声悄悄上扬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弧度。

他长腿勾过椅子坐下来，眯起眸子，“关系匪浅。”

张蝉笑够了，没听清他的话。

她迟钝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段明徽朝她挑了一下眉，沉声又重复了一遍，“关系匪浅。”

他话音刚落，张蝉尚且还没回味过来，眨了眨眼，顿了片刻。

段明徽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反应，薄唇微微一挑，那副表情像是等着让她笑够了就赶紧给一个解释。

此时，她才猛地想起裴珉将自己堵在路上时说的那些话。

她略有心虚地看了段明徽一眼，心想他该不会一字不落地将裴珉说的那些话全都听进去了吧。

“我与国舅爷......”她撇了撇嘴，思索着应该如何解释比较合适。

段明徽喉中涩涩地“嗯”了声，蜷缩的手指不经意地碰了碰她的眉。

他靠近了一点，如豺鹰般危险的眸子也不自觉地逼近了张蝉一步，口中第三次说了那四个字，“关系匪浅。”

四目相对，不知为何，明明是很普通的四个字，但一经过他口，偏偏就令她听得头皮发麻。

她凑上前去，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段明徽的话让她瞬间觉得自己薄情寡义，似乎背着他偷偷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一样。

张蝉温热的手心紧紧贴着他的唇。

这姑娘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她的动作令他玩味的眼神闪过一丝诧异。

她十分不满地对上那双发暗的赤瞳，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许再说着四个字。”

段明徽怔愣片刻，眼睫略微轻颤，不自觉地垂下双眸。他用余光撇了一眼她的手背，此时鼻端几乎被她腕间散发出的茉莉清香完全占据。

牡丹楼的雅间内，暗黄的烛火柔和地笼罩着二人。

张蝉手边的白瓷杯早早被身边人添上了茶，丝丝缕缕的白烟不断从杯口逸散出。

段明徽的鼻息犹若细丝，轻轻扫过她的指间，见她一动不动，他轻佻地扬了扬眉，示意她松手。

她回过神，下意识抽回手。

心里暗骂：坏狐狸......

他笑了一声，先开了口，“张蝉。”

她沉默着，不经意地坐直了身子。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去年年底我离开平州前，最后同你说过的那番话。”他的嗓音低沉。

张蝉一声不吭，段明徽侧眸凝着她早已暗暗泛红的耳尖。

她扭过脸，紧紧抿着唇。然而藏不住的双颊早已烫得不行，她的两只手反复揪着膝上裙衫的衣料。

张蝉逃不开段明徽灼热的眼神。耳畔边仿佛又能听见当初在平州时他问的那句：“你对我究竟是出于朋友之义，亦或是男女之情”。

然而只是这么一句话，这半年里她却迟迟没有给他一个回应。回想起来也确实心虚，他一直在等她，而她似乎不应该让他等太久。

忽然，她转过头，拉近彼此的距离。

室内静得只剩二人的呼吸，茉莉的清香夹杂白檀的馥郁。她伸手勾住他的后颈，一双湿润的明眸直直地盯着他的唇。

“小十一。”

她轻声唤他，随即探身凑近，在他的唇角边碰了一下。

这一瞬间，她像幼时般欣喜地弯起眼睛。

段明徽心跳剧烈，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似还有些魂不守舍，脑中不由自主地反复琢磨方才唇边酥麻柔软的触感。

张蝉用轻柔无比，只有彼此间才能听见的声音，凑在他的耳畔小声边道：“当初的朋友之义，如今已成男女之情。”

他的喉结动了动，唇角慢慢扬起。

她眼角湿润，温柔地凝着他的眼睛，低低笑了一声，“这就是我的答案。”

柔光暖影，心潮暗涌。

段明徽的手心贴在她的脸侧，此时久久藏在心间的阴翳似乎已经伴着她这两句话随风消散。

“蝉儿。”他的声音暗哑，似乎是在发抖。

少年俯身，带着熟悉的白檀香。

他低下头，轻吻了吻她的脸颊，用湿漉漉的眸子缱绻地看着她，“我好高兴啊。”

*

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吱呀”一声，虚掩的门被人打开。

“诶，我跟掌柜的在酒库里找半天才找到我那两坛珍品。”

裴珉大大咧咧地跨步进来，抬目看了眼隔着桌案对坐的二人。

段明徽神态自若地饮了一口茶。

裴珉看了他一眼，又盯着张蝉的脸，他反问道：“野丫头，我才出去了一会儿，都没发现你的脸竟然被热得红扑扑的？”

随着裴珉的话，段明徽握杯的指尖一紧。

“许是刚刚喝的水太烫，一不小心呛的。”张蝉用帕子掩着唇，轻咳了两声。

她的余光偷偷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段明徽，随即转了话题，“话说回来，你怎么取个酒取了这么久？”

“中途遇到了一个人，聊了几句，后来又跟掌柜的一起在酒库里找这两坛珍品，因此耽误了一会。”

裴珉自顾自地说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桌边的两坛酒上。

“你遇着谁了？”段明徽顺着他的话问道。

裴珉丝毫不在意地说：“刑部尚书。”

他将其中一坛酒的酒封打开，顿时整个雅间溢满葡萄娘的醇香。

“聂大人？”张蝉问。

“是啊。”

一想起聂桓，张蝉此时的心不禁悬了起来。

安英私下给她的那一点点红色粉末，她已经弄清是用什么所制成只是这种秘药制作过程瘆人，所需取用的药材更加是有损阴德。

那时她才恍然大悟，为何天兴帝体内潜藏玉蚕蛊，明明是时日无多，但他每每服用此药后，待药效发作，就如同起死回生般，疲惫虚弱的身体很快就能恢复精力。

安英说过，这数几年里天兴帝一直是靠着这种药，为他本就不长久的命数再添光阴。而这种药出现的开始至今，据他所说最早是出自聂国公私下结交的一批药师暗中研制，再借飞云观的道士之手进献。

后来天兴帝的身体开始出现耐药性，龙体状况堪忧，聂桓出现，自告奋勇亲自献药。而他新献的药丸对于天兴帝的龙体颇有奇效，相较过去聂国公所献的更胜一筹。

为这件事，天兴帝十分信任聂桓，甚至不顾聂太后的劝诫，力排众议让他稳坐刑部尚书的位置。

“大家都在朝中任职，在这碰了面，难免得寒暄两句。”裴珉不知二人之前的过节，道：“不过说来也奇，我两日前才听人说他告假前往苏州探亲，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

“探亲。”她不自觉地问，“他不是盛京人吗？”

裴珉道：“听人说他的生母是江南那块的，许是他生母娘家别的亲戚在苏州吧。”

苏州......

张蝉想起张楹曾说她进盛京时，她的养母就被聂桓带到了苏州。

只是她派遣人前去苏州查探将近一个月，仍没有任何线索。之后她便将此事用信鸽告诉段明徽，借用偃栖阁的人去寻，至今也是毫无音讯。

一个孱弱的妇人没有文牒，又有疾病缠身，是受不了舟车劳顿，想来也不会被人带去多远。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张楹的养母应该还在苏州。

她随即离开椅子，起身对裴珉说：“时候不早，我不方便再久留，先告辞了。”

“野丫头，你不尝尝我这绝世珍品了？”

“国舅爷，今后不许再叫我野丫头。”她正了正神色，认真地对裴珉说：“今日我还有事，不巧没这口福，这两坛酒你自己独享吧。”

她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段明徽，他此时的神情告诉她，他也觉察到了聂桓的不对劲。

“独享？”

裴珉话音刚落，段明徽也跟着起身。

“我今日还有要务在身，先走了。”他冷冷地留了这句话。

话毕，二人一道往门外走。

对着已经消失在门侧的两道身影，裴珉哀声道：“诶！你俩也太不仗义了，各个都有要务在身，留我一个人在这！”

被二人无情留下的裴珉，最后只能不忿地一个人仰头将手中酒杯内的葡萄酿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