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大旱已久,终于在这晚盼来了一场大雨,整座天山都笼罩在磅礴的雾雨中。聂桓派人搭起了雨棚,那湿柴点着了火正冒着一股接一股的浓烟,呛得守药炉的侍从连连咳嗽。
“诶,实在没办法不如死马当活马医,用那丫头说的薏米洗身法。”老者拨弄着药草,他盯着好不容易燃起的火炉,转头见棚里的病患个个有气无力,丝毫没有见好的模样。
“谁敢担保她那个薏米洗身法有用,我行医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说过。说老实话,若不是卢将军钦点咱们这些大夫上山,我看呐这活没人敢接,也就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敢主动上山。”
徐老分着汤药,说道:“瞎子还能做大夫,我还真是闻所未闻。她行医才多久,一来就断定这不是瘟疫,还说什么薏米洗身祛尸毒。瞧瞧这里的病人,哪一个敢让她这样的一个瞎子治。”
“陈老去哪了?”
“估计是看那个少年了,听凌姑说他也病了而且还挺严重的。”
义庄的房檐上落着雨珠,湿润的水汽混着药草的味道直往屋里钻。
床上的人面无血色,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隔着床幔,张蝉皱着眉急声问道:“前辈,他怎么样?”
陈大夫摸了一把白须,叹道:“这位公子身上有伤口估计是碰到那些死尸,和那些人一样也染上病了,我看他的情况比其他人还要严重些。”
凌姑道:“怎的他才来没多久情况比别人还严重。”
“他身上伤得很重,好在你及时上药,没让他失血过多。现下他发高热,多半是因为遇风身上起红斑所引起的。”
张蝉想起下午他们去泉眼岩石边,是闻昭最先发现腐尸后面才遇见那些杀手,估计他是在打斗中受伤才沾染上的。
张蝉问道:“那陈老可有解救之法?”
陈大夫收拾着药箱,被张蝉这么一问他愣了愣,咳嗽了两声后道:“姑娘不就是大夫,怎么治,姑娘心里没数吗?”
“可是......”
“姑娘下午认为是尸毒所导致百姓患病,又提出薏米洗身的法子祛毒。当时没人愿意相信姑娘,可眼下不就有一个现成的病人能让姑娘证明你提出的那个法子管不管用。”
张蝉见陈老要走,急声拦道:“但是我不确定管不管用,万一......不知前辈能不能留下指点一二?”
陈大夫看着张蝉的眼睛,不慌不忙地提醒她:“张姑娘虽然行医不久,可老朽在和姑娘共事期间发现姑娘面对病患是个胆大心细之人,怎的如今换成自己的郎君反倒畏手畏脚起来?眼下人手不够,姑娘这几日先按照自己的法子治,若治坏了再来找老朽吧。”
陈大夫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背起药箱离开,
张蝉坐在床边没有说话,一旁的凌姑先开了口,她愤愤道:“这老头还大夫呢,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若真治坏了等他来救哪还来得及啊。”
“劳烦前辈帮我找些薏米来。”
凌姑起初以为是自己没听清,张蝉又说了一遍后,她望着张蝉道:“你真要用那个薏米洗身法?你就不怕万一......”凌姑想了想没有说下去,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张蝉说道:“薏米我这里今年晒干了很多,你要熬煮成水替他擦身也好洗身也罢,总之他是你情郎你得自己来啊,男女授受不亲可别让我帮你。”
张蝉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有劳前辈赶紧帮我准备。”
凌姑点点头刚准备去又忍不住回头瞧了张蝉一眼,她弯着唇角,道:“欸,小姑娘,若是你真能将你情郎治好,我收你做徒弟。”
凌姑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去,张蝉对她的话整的云里雾里。
但是想到平日大家都说凌姑疯疯癫癫,出言无状,就没把她这句话放心上。
张蝉坐在床边听着闻昭气息微沉,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真的很烫。
她拧了一块湿帕子给他擦脸,轻声唤道:“闻昭?”
闻昭半梦半醒,他的鬓发已经被汗浸湿了,他听见张蝉在身边唤她的声音,抬起眼沉声说:“这病会过人,你别,别靠近我。”
张蝉替他擦了汗,轻声说:“你忘了我是大夫,我不怕。倒是你刚刚有没有听见我跟前辈说的话,我想用薏米水祛毒的方法治你,但是......”
闻昭全身疼得厉害,他像是用尽全力般扯着嘴角,似乎轻笑了一声,“我信你,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你真信我,若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治坏了,我怎么赔给你?”
闻昭咳了起来,张蝉将他扶起轻拍他的后背。她见他患病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握着帕子的手指都开始发颤。
闻昭像是哄小孩般的语气,低声在她耳边说:“你放心做便是了,若是治坏了,我不让你赔。”
明明是他病了,反倒是他来安抚她。
张蝉鼻尖萦绕着檀香和药草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她不知他此时是怎样的神情。
屋里静的出奇,在这瞬间她的耳边只能听见闻昭沉重的呼吸声和自己心脏发出肆虐跳动的声音。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骗你。”
她帮闻昭把衣服脱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腰上和手臂上都有伤不能浸水,所以我改用薏米水给你擦身,要是你中途有什么不舒服,你就告诉我。”
闻昭高烧还是未退,他面容疲倦勉强保持着清醒,配合张蝉脱了上衣。
张蝉将温热的帕子贴在他身上,她一遍一遍地轻轻擦拭,直到闻昭的胳膊,胸膛,后背逐渐变得湿热,她的手指隔着湿帕子碰到了他左手手腕上的疤。
这个位置,
是他们第一次在落梅县相遇那回,她给他包扎那晚。
“对不起。”她的动作很轻。
他帮过她很多次,每次她遇险他都会出现在她身边。
他身上的这几道疤也是因为她。
“我没事,习武之人,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闻昭轻声地说。
夜越来越深,屋外的雨声逐渐变大,打在房檐上。
张蝉为闻昭擦手,发现他的手指很修长,虎口和指腹都带着薄茧,估计是常年持刀的缘故。
见她出神的模样,闻昭笑了笑,哑声说:“摸这么久都不说话,难不成你还会给人看手相?”
“又胡说。”张蝉轻拍了他的手,闷闷不乐道:“你这人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捉弄我。”
如果是平时的张蝉或许还会接着他的话跟着说几句,但现下闻昭高热不退,她不知道过了今晚他身上的红斑会不会消失,也不知道明天这个人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跟她说笑。
她抿着唇看不出神情,想说又说不出什么,最后话到嘴边又全部咽了下去。
她还是垂着眸继续帮他擦身,张蝉擦完上身刚想去摸他的裤腿,正准备把闻昭的裤腿挽上去时,就发现身边的人像是被她的动作吓到,整个人缩了一下。
闻昭忙着拉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这,这里我自己来。”
张蝉不知道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她感觉到闻昭想起身,连忙拦住他:“那怎么行,你身上还有伤,万一不小心把伤口扯裂了可怎么办。你老实点别乱动,我帮你擦。”
她挽起闻昭的裤腿在擦拭他的小腿时忽然想到了什么,低笑着说:“你又不是大姑娘,难不成还会害羞呀?”
闻昭被她这么一问,刚要开口就忽然咳嗽了起来,他咳得胸腔都跟着剧烈颤动。
张蝉见他咳得要喘不上气的模样,忙拍着他的背,说:“我不逗你了,你别激动。”
张蝉的手已经伸到他的大腿处,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沉重。
张蝉见他这样,以为他是真的害羞,她又说:“反正我也看不见你的腿长什么样,所以你就别害羞了,我很快帮你擦完。”
闻昭望着她忙碌的模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腿上的温度渐渐暖了起来,连带着耳尖渐渐也跟着发烫。
半晌,他别过脸,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我没害羞。”
张蝉觉得闻昭平日冷冷冰冰,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现下生病反倒十分别扭,她没想到自己不过就是碰到了他的腿,他竟然还会害羞起来。
好像他在生病的时候,会比平时更可爱,更有人味一点。
张蝉这晚几乎没有休息,她给闻昭擦完身没多久,又替他将伤口重新换药,穿衣。
她守在他的床边一整晚。
闻昭后半夜的时候昏昏沉沉地闭目睡着了,耳畔边伴随着雨声,他似乎被拉回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中。
屋里暗的很,他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张蝉听见闻昭似乎疼得呜咽出声,恍惚间他的口中还时不时地唤着‘母亲’。
一遍又一遍。
他像是烧糊涂了一样紧紧扯着张蝉的手,乞求她不要离开。
在他的声音里,张蝉有些失神,眼角也不知不觉落了泪。
屋外传来若有若无的雨声,她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临终前的那晚。
当时她也像闻昭一样一遍一遍地唤着母亲,祈求着病重的母亲不要离开。
屋内光线昏暗,周遭潮湿遍布水汽连带着气氛都变得沉闷。
她趴在他的枕边替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手指微微颤抖抚上他的脸。
闻昭听见她的声音,半睁着眼,意识也逐渐清醒。
“张蝉。”
他抬指碰掉了她脸颊落下的泪,声音低缓,“别走。”
她收回手,低低应道:“我不走,我就在这陪你,一直陪你。”
她被闻昭抱着,红着眼眶,泪水落在他的领口上。
他们挨得很近,在这片黑暗中紧紧相拥,如同无根的浮萍找到了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