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听话地将上衣脱下,张蝉顺手接过他的衣裳,他身上特有的檀香味道覆了她满身。
他腰带上的小铜铃声音依然清脆清晰,蓉娘当初赠给她的好意,他一直替她收着,
走到哪,带到哪。
他从系上的那天似乎就没解下过这枚铜铃。
而她也渐渐养成了习惯。
铜铃音和檀香气似乎成了他独有的标识,在她看不见的日子里,靠着声音和气味在黑暗的幻境中找到出路。
闻昭袒露着上身,他的肩臂被张蝉扎了数枚银针。
张蝉学了新的针灸古方,她在自己身上试验过很多次,但第一次扎在别人身上不免还是有些紧张。
她下针那一刻,他的手指节分明,小臂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银针进入皮肉里带着轻微的疼痛,随着入针的分度,这种疼痛渐渐变成了酸麻。
“怎么样,疼不疼?”
“还行。”
虚掩的门窗遮挡不住透进来的日光,她一头乌发只用素色发带挽起,发间只挑了一只素银簪。
这双眼睛因为看不见,眸底的颜色反倒像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偷偷藏着些许不为人知的落寞。
“所以你让我脱衣服就是把我扎成刺猬?”
张蝉取下他身上的银针,跪坐在他面前。
“你不是说妻子有难,作为丈夫是不会坐视不理的。我现在已经扎一半了,你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闻昭端坐在榻上,看了一眼张蝉。片刻,他笑着说道:“好,娘子想做什么都可以。”
张蝉愣了神,只低低换了他的名字。“闻昭。”
“嗯。”
“转身。”
他们二人调换了位置。
他背对着张蝉,张蝉看不见下针前只能用手先摸准位置,她素手捏着的那枚银针扎进脊背处的皮肉里。
少年的肩臂结实宽阔,他后腰上的刀疤是上次在天山留下的,张蝉摩挲着那道疤,心底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不是滋味。
她慢慢摸上去,触到一些细小的疤痕。
上次闻昭染病,她替他擦背换衣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些疤又密又小像是划痕,似乎是被利器所伤。
“你后背上有很多伤口,是什么时候弄的?”
闻昭答道:“小时候我母亲打的。”
“你小时候很顽皮吗?”
“是啊,因为太顽皮了,招猫逗狗,不务正业常常惹母亲不高兴,所以被母亲用家法打的。”
“这样啊。”
张蝉不再问下去,但是她的指尖还停留在他的后背上,她意识到闻昭对这些疤的来历有所隐瞒。
“你身上有很多疤。”张蝉说,“心上也有。”
闻昭偏过头,笑了起来。他的声音还如往常一般洒脱不羁,他答道:“那张大夫会制祛疤药吗?”
张蝉背对着他不知喜怒,她收了他背上的银针,微凉泛白的手心交叠放在膝上。
在这短暂的静默中二人都没再开口。
闻昭见她还未回神,反手握住她的手。
他手掌心一直是温热的,她被他这样轻握住,连带着她自己的手也渐渐变得热了起来。
“我的疤在后背,你的疤在眼睛,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是啊,很有缘。”张蝉静静地望着他的方向,她说:“闻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娘亲一定很疼你,所以你不要伤害自己。不然她在天有灵会很伤心,我也会很难过。”
她知道他这些伤的来历并非他说的那般轻松。
她明白他对母亲的情感,只因为人只有在最痛苦和最无助的时候才会发自本能,唤着最亲的人。
平日的闻昭看起来洒脱又冷情,仿佛这个人与生俱来就不带有温度。
可那日他病得那样的重,她亲耳听见他明明整个人都烧糊涂了,在梦中却不断地唤着自己的母亲不要离开。
他们确是很有缘,最痛的伤疤不在眼睛也不在背上,都在心里。
闻昭望着她,在这片沉寂中他抬手轻轻捧住她的脸。
少年干净澄明的双眸里倒映着她的身影,眸光相碰的那瞬间,闻昭敏锐地感受到自己胸膛里那颗炙热蓬勃的心脏在律动中仿佛漏了一拍,寂静之后的心跳又让他震耳欲聋。
他靠近她,将张蝉整个人拥进怀里。
这瞬间,嘈杂的天地里静得好像只剩他们二人。
张蝉没有抗拒他的怀抱,她的手轻轻贴在他的腰上。
她知道他的苦,因为她和他一样,也是苦的。他说得对,这十分的苦意化作对半,两个人担着或许就没那么苦。
她的面颊贴在他的颈间,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像断线的玉珠般落在他的肩上。
那滴泪让闻昭也感到了痛,他手上覆在她单薄的背上。他偏了偏头,在她的耳边低低说道:“我答应你。”
“小蝉,这有一个病人手脱臼了,找你正骨呢。”凌姑走得快,跨进屋内前就已经将半掩着的门推开。
“我的娘!”
凌姑惊呼一声,飞快地关上门。
她站在门外揉着眼,实在不敢回想刚才屋内的场景。
张蝉红着眼和那小子抱在一起,那小子连上衣都没穿。
她记得张蝉之前说过他们两不是夫妻,是朋友。
只是可以这般抱在一起的挚友,她活那么多年还从未见过。
“那,那个门口有人找,徒弟你完事了,就,就赶紧出来,别让人等太久。”
片刻的宁静突然被人打断。
张蝉抿着唇,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裙,她一改往日一向冷静端庄的模样,这一刻她的脸红得像在滴血,连带着耳尖都烫的厉害。
闻昭已经穿戴整齐,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拉着她的手出了房门。
二人走在廊里,黄昏的余晖洒在两人的肩头上。
两道黑白分明的衣袂在风中纠缠,一明一暗,人影交叠。
闻昭冷峻的面容映照在暖阳里,眼底冷冽的寒冰逐渐消融,他的眉眼间也褪去了冷意,流露出的只剩温润柔和。
而这不属于平日的温柔,他独独给了身边的姑娘。
*
“聂大人?”
聂桓见到张蝉身边的闻昭,挑眉道:“张姑娘,好久不见。”
聂桓的语气里带着阴阳怪气,还是不怀好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张蝉不喜与他打哑谜,直言道:“聂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找民女有何贵干?”
“张姑娘如今是这平州出了名的小神医,每日求药的人不在少数,本官今日前来自然是有事来拜托姑娘。”
闻昭一言不发地瞧着聂桓,没一会就见聂桓走到张蝉身边,他道:“本官今早去河边视察水利,不小心被掉下来的石块砸伤,躲避时伤了胳膊,听人说张姑娘对正骨也很有心得,所以特意前来求诊。”
张蝉没有开口,她不知聂桓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站在她身后的闻昭冷笑一声,道:“在下听闻聂大人如今又升官了,怎么府衙里竟然找不到好大夫,还得劳烦您老人家亲自来此一趟。”
“公子不会是不欢迎本官吧,怎么说那日在天山咱们几个也算是同生共死一回,本官可是非常信任张姑娘的医术才特意跑一趟。”
听见二人的声音里都带着不悦,张蝉蹙眉道:“大人既然是来看病的就坐下吧,民女帮您瞧瞧便是。”
聂桓掀袍坐在凳子上,张蝉小心摸着他的伤患处,发现他没说谎,他确实是脱臼了。
“劳烦大人将上衣脱了,您身上的官袍太厚,民女怕正骨的时候掌握不好力道。”
张蝉刚准备转过身去找拿快干净的帕子时候,闻昭已经走到聂桓的身边。
他居高临下地瞟了一眼聂桓的胳膊,转头对着蝉的背影唤道:“蝉儿,聂大人的伤你力气不够大,怕是容易失手,我替你帮聂大人正位即可。”
“啧。”
聂桓还没来得及拒绝闻昭的好意,右肩瞬间被人强势摁下。
闻昭的脸色冷得很,他猛地一拉,片刻就将聂桓脱臼的胳膊接上。
他脸上笑意丝毫不达眼底,甚至带不满,这种不满丝毫没打算隐藏,就这样明晃晃地显露在聂桓面前。
“在下是习武之人,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方才恕在下冒犯,现在大人的手已经接好,若没事的话在下送聂大人离开。”
张蝉忍着即将上挑的唇角,对聂桓行了一礼。“大人,既然我家郎君已经将您治好,您日理万机我们也便不留您了,您一路保重。”
她对闻昭柔声道:“夫君,送送大人。”
聂桓抻着右胳膊,咬牙说:“如此便多谢二位,本官先行告辞。”
闻昭将聂桓送至门外,他不再掩饰般说:“聂大人今日前来不仅是为了正骨吧。”
“下官不过是许久未见张姑娘想着来此找她看诊,顺便一叙旧情。”
他若不说后半句还好,叙旧一词脱口而出,闻昭的脸色更深了几分。
“殿下将张姑娘藏在平州无非是不希望罗家的事情牵扯到她,殿下处处替张姑娘着想还真是用情至深,只是不知张姑娘将来如果知道殿下的真实身份,会作何感想?”
闻昭已经没了耐性,他的语气冷到了极点。“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姑娘和东宫关系匪浅,她从前同殿下兄长的那份情谊在盛京谁人不知。下官今日前来,只是想同殿下做个交易。”
“我没兴趣。”
“殿下,裕王的人已经在找先太子遗孤,至于长平侯的二夫人那边怕是很快也会知道张姑娘的踪迹,张姑娘当年看见了什么,恐怕如今您比下官更清楚。张姑娘知道的事太多,长平侯的意外离世以及她的身世这两件事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从中谋算,一切还是个迷。殿下不必急着拒绝下官,只不过下官只想劝殿下不妨替张姑娘想想,也替自己想想。”
闻昭回了府内,他看见蹲在廊下正专心喂着兔子的张蝉。
他原本可以孤身一人忍受这晦暗的一切,但是触及生死的时候,他还是不愿意将她拉入深渊。
他答应她要好好活,他不想她难过。
此刻他才明白何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1】
但他已经藏了太久,他的身份和过去如同枷锁,困住这份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