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慈云寺下。
张蝉身子一晃被人从马上抱下来，她静了片刻，才发觉有些不一样。
“这是在庆州？”她看向身边人。
他要她陪他玩一天，没曾想是要她陪他到庆州。
“慈云寺经朝廷重新修葺，寺庙里换了一批新的僧人，今日会在山下举行节场。”闻昭道。
张蝉敛眸，心中想起半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柔声说：“既然慈云寺已经重建，今日我们为海藏师傅供盏长明灯，也算是感念他当日相助，如果没有他，我也当不成大夫。”
青石阶上的积雪早早地被慈云寺的僧人扫净，今日天光大好，前来进香祈福的香客很多，闻昭拉着她的手，二人一步一步踏上青石台阶。
“对了。”张蝉忽然道：“陈平死的那晚你说带我去看大夫，就是把我从这里背上去的？”
闻昭笑笑，漫不经心地说：“你累了的话，我现在也可以背你上去。”
他作势要换位置，被张蝉一把拉住。
那晚雨夜，她仅仅因为喝了一口烧刀子就醉的不像话。
张蝉一本正经道：“我可以自己走，只是我在想青石阶这般高，那晚还下着雨，你背我上去一定很辛苦吧？”
“当然了。”闻昭毫不客气地说：“那晚你伞没拿好，雨那么大，淋得我衣领都湿透了。”
张蝉自然知道他指的不是雨，她不由得也笑了，“谢谢你。”
“不客气。”他又道：“不过你能不能别老谢谢我，咱俩认识这么久以来，你都谢我多少回了，还没谢够啊？”
张蝉一滞，好奇道：“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你明明在我身边，可是我却觉得你总是离我很远，像是隔了一层雾一样，叫人看不清。”
张蝉一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
望着他的身影，张蝉想，他不说话的时候身上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和兄长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不同。
闻昭像是从无边地狱，淬火重生般走出来，身上携带的戾气，叫人望而生畏。
闻昭站在霜雪间，他肩头潮了一小截，二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寺庙大殿外。
看顾大殿的小和尚见来者是对年轻的男女，便上前对二人说：“这位公子和姑娘都是初次前来吧，慈云寺的香火很是灵验，不如求一只签吧。”
听了小和尚的话，闻昭收了伞，低声对张蝉说：“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从慈云寺里离开，走之前你送我一只签文。”
“你是说那只伍员夜出昭关的签？”张蝉道。
那只签不算好，张蝉想她不应该替闻昭求签，如果签文上的话真的应验，她心里会很过意不去。
“多亏你当日求的那只签，替我躲了一劫。”
闻昭付了香油钱示意小和尚，他进殿后拿了签筒，对张蝉说：“不如今日你也为自己求一只？”
香烛氤氲中，张蝉想了片刻，她接过签筒，双手轻轻晃动，随即掉落一只签。
小和尚上前，对着竹签上的，道：“姑娘这边请。”
闻昭替她去供长明灯，张蝉则独自随着小和尚离开。
她跟着小和尚的脚步来到殿外。
张蝉对着解签的和尚行礼落座，就听他道：“姑娘今日求的这只签是‘罗通拜帅’。”
“还望大师指点一二。”张蝉不解道。
签纸上用红色的墨水写了四排字：
自小生在富贵家，眼前万物总奢华，
蒙君赐紫金玉带，四海名声定可夸。【1】
老和尚温和笑道：“得此卦者，有龙门得遇之象，如久病之人可遇良医，身在囚笼者可得以脱险，凡事有变大吉之机遇。”
张蝉颔首，她问：“若我今日这只签是希望一个朋友能得偿所愿，不再受桎梏，这些话可会在他的身上应验？”
“姑娘是心性良善之人，倘若姑娘的这位朋友知道姑娘如此用心，必当也会为之欣慰。”
老和尚没有明说。
张蝉离开后，见闻昭还未出来，她站在殿外看见阶下人影摇晃，转头手臂一紧，就发觉有人拉住自己。
“呦，”
一男子攥住她的手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今日正巧也来慈云寺进香？”
张蝉退了几步，那男子见她的反应，不依不饶道：“小娘子求的签怕是求姻缘吧，你说这不巧了吗，本公子方才得佛祖指引，今日能遇有缘人，不知娘子肯不肯赏脸陪本公子去喝一杯呢？”
说着，这人的手就要搂到张蝉的肩上。
张蝉又退了几步，她嫌恶地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此乃佛门清修地，还请这位公子休要无礼，还是放尊重些的好。”
“你这娘们够辣的，连我们姚公子的面子都敢驳！”那男子身边的小厮冲着张蝉怒骂道：“我们家公子请你吃酒那是抬举你，你可别不识好歹！”
“我说你有些面熟啊。”
男子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张蝉，他看向张蝉的眼神里充满了不怀好意，“你不就是那个平州的百姓都在传的药仙娘娘吗。”
药仙娘娘的传闻张蝉曾听人提过，她本以为是儿戏之言，却不曾想今日有人拿此做文章。
“没成想这被人传得出了神的药仙娘娘，今日一瞧竟然是个瞎子。”
这人盯着她的眼睛笑了几声，高声道：“这女子抛头露面出门在外行医已是不检点，现在你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勾引本大少爷，你说你是何居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吸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几个尚不知前因后果的香客小声议论着张蝉，慈云寺的僧人想上前阻止，都被这个人身边所带的小厮拦了下来。
张蝉被很多人打量着，耳边都是一些零碎的话。
有人嘲讽她，也有人骂她。
当下，她的手腕被这个所谓的姚公子紧紧揪住，挣不开身。
此时，张蝉眼眸一动，故作为难姿态。
她低垂着眼帘，眼角竟不知不觉地涌上了泪。
张蝉故意咬着唇，胆怯地偏头瞧着四周，贴在男子耳边柔声说：“公子不就是想让奴家陪您喝一杯，奴家跟您走就是了，何必弄得这么多人瞧着，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张蝉的容貌生得好，双眸如含春水，声音娇柔婉转，被她这般瞧着，那人骨头都酥了。
他满眼都是龌龊的欲望，心底恍然窜上了一股火苗，躁动不安的手试图探向她的胸口。
张蝉面对他时嘴角还勾着笑，见他手上松了力，她整个人悄无声息地顺着那人的影子，靠近一小步。
电光火石间，她眉头一蹙，目光阴冷，仿佛使尽全身的力气，发狠地朝他裆下一踢，再用自己脑袋撞向那人。
这人原本还得意洋洋地站在石阶上，被张蝉突如其来的反应撞得眼冒金星，他下身疼得要命，双脚一个踉跄，倒头栽了下去。
他身形臃肿肥硕，滚下石阶的样子像一只滑稽的肥猪，引得不少路人嗤笑。
这人身边的小厮见状来不及教训张蝉，生怕他家的少爷有个好歹，忙赶下去扶。
这位姚公子的鼻子磕在石阶上，他被张蝉撞得满脸血花，身上的朱红锦袍被地上的雪水弄得脏污不堪，整个人被侍从扶起来的模样十分狼狈。
他远远瞧见张蝉脸上的嘲讽和蔑视，恼羞成怒地甩袖冲了上去，骂道：“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小爷我今天非给你点颜色瞧瞧！”
千钧一发之际，一抹黑色的身影挡在张蝉身前。
张蝉听见铜铃轻响，她回过眸，对适才发生的一切仍心有余悸。
身前的少年腰间寒光闪烁，带着凌厉光影的锋刃此时已经擦过这人的肩颈。
一刹那，闻昭手中利刃已经划破此人的肩膀，顿时变得血肉模糊，浓腻的血水浸湿了大片衣袍。
霜雪被冷风裹挟，悉数落在少年的肩头，他那双眼睛不带有一丝温情。
身后是庄严肃穆的佛寺，少年手持长刀，周身散发着淡漠和阴狠，他像个护法修罗般站在张蝉身边。
闻昭挑眉冷笑道：“什么颜色，不妨给我瞧瞧？”
那位姚公子一手捂着伤，面色痛苦挣扎，他见张蝉身前的人身量高大，眼下张蝉整个人被他挡在身后，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大胆！不识眼的东西，这是我们姚太师家的大公子，你，你怎敢！”小厮指着闻昭大骂道。
闻昭听了他的话，眼也懒得抬一下，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姚——太——师，没听说过。”
小厮抬头看向稳稳站立在青石台阶上的少年。
这个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语气却是十分嚣张。
他身上带着狂傲，话间隐含怒意，一双赤瞳裸露在白雪山间，格外醒目。
闻昭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提刀的手腕灵巧一转，刀背上的细雪被抖落，持刀的人故意抬高了手，那把沾了血的刀从姚公子的肩膀瞬间靠近到了他的脖颈。
“这把刀一旦出鞘，沾了人血，就很难收回去。”他从容地冷笑道：“你想试试吗？”
那姚公子身上、脸上都挂了彩，正想让随身的侍从上去教训闻昭。
少年泰然自若地站在他的身前，一副谁上杀谁的模样。
他打眼一瞧，发现少年腰间悬挂的那枚紫玉佩。
“你......”
此人咬了咬牙，声音开始发颤，最后目光落在了少年的眼睛上。
下一刻，那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起身。
他脸上的神情如被雷击中一般，强行镇定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嘴边吞吞吐吐地冒出几个字，便拉着小厮狼狈地逃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