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我当是谁写的信笺,这字怪熟的。”
卢平峰今日卸下戎装,一身便服来到平州。
他是多年征战沙场的人,即使不着甲胄不带佩刀,一进门也给人一股肃杀气。
此时庭院内没有其他人,他进门后先见到的就是自己那二十年的至交好友。
卢平峰从袖口中掏出那封信笺,他嘲讽地说:“凌素,这么多年你这字还是一如既往的难看。”
“好看难看也不是你一个莽夫说的算。”凌姑瞪了他一眼,顺手从他的指尖抽走信笺。
“你以张蝉的口吻找我究竟有何贵干?”
凌姑理了理衣袍,端正地坐在石凳上,“我有话问你。”
卢平峰疑惑地看着她,心中似乎有所牵动,语气深沉,“何事?”
“你那位徒弟究竟是什么人?”
卢平峰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
凌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直言道:“你别跟我装傻,他的血能续命,这天下有这般能耐的人我只见过一个,那个人是北岚大妃。”
卢平峰眼神凝重,板着脸十分严肃的样子,他掀袍坐在她对面,低着头倒了一杯茶。
凌姑和他相交多年,她知道卢平峰这副模样是什么意思,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说:“好,你既然不肯说出他的真实身份,那我问你另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有什么旧患隐疾?”
凌姑望向回廊,此时张蝉还未回来。
“那孩子从小身上就被人下了一种西域蛊虫,只要毒蛊发作就会神志不清,嗜血伤人。”
卢平峰握着茶杯,脸上的表情顿了顿,道:“对了,此事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这件事师傅并不知情,是我前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正巧撞见的。”
张蝉突然出现在拱门外,她缓步走向卢平峰声音传出的位置,敬重地向他行了一礼。
卢平峰在另外一个位置添上一杯茶,凌姑则起身扶张蝉坐下。
张蝉缓声问:“卢将军,我只想知道蛊虫的毒在闻昭身上有解毒之法吗?”
其实张蝉在卢平峰出现之时就已经在拱门墙壁后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闻昭的身世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想知道这个人身上的病能不能治。
卢平峰长叹一声,道:“暂时没有,就连我这个师傅也不知道他身上的蛊毒是来源于何种蛊虫。”
凌姑好奇道:“就连是何人下的也不知?”
卢平峰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
张蝉静静地坐在石凳上。
随后的沉默里,她的脑海中都是从她在落梅山口初次和闻昭相遇,直到后来他们身边发生的一切事件。
她记得他对她说过,他要杀的人都是当年陷害他母亲和兄长的仇人,他活着只是为了复仇。
他名字里的那个昭字,是昭雪的意思。
一个自小坎坷,遭家族遗弃,身上被人下了蛊虫,幸得慈云寺海藏大师收留,更名改姓隐居佛寺多年。
这样的人长大以后,一生只为仇恨而活。
张蝉不禁疑惑,平州和庆州对他了解的人甚少,闻昭曾说自己是盛京人,可她也在盛京住了许久,好像从未听闻哪家出过类似的传言。
她不由得暗自揣测,忘嗔是他兄长的孩子,倘若他的家族不愿意接纳他,那忘嗔将来会不会也走上跟闻昭一样的路?
只是这个人是个闷葫芦,不管什么事他对她都是有所保留,她知晓其中可能牵涉甚广,只是身为朋友,她也希望自己能帮他做些什么。
张蝉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膝上,她才出神片刻,身边的两位长辈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凌素,当年若非你失约,让我一人独自离开平州,今日你的身份就不会只是一个寻常村妇!”
“你也会说当年,当年的事就当是我对不住你。只是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你又何必再提出来给人看笑话?”
“怎么,你还会怕人看笑话,你敢做还会怕我不敢提?”
“好好好,你提。卢平峰你有种当着这孩子的面,把咱俩过去二十年的是非恩怨说个明白!”
张蝉从思绪里清醒过来,才发现身边的两位前辈已经是剑拔弩张。
她忙起身拉着凌姑正要上前跟卢平峰理论的身影,“你们二位这么多年没见,如今也当是老友重逢,看在晚辈的份上,一人少说一句吧。”
张蝉端起茶壶,分别给二位又添上了一杯茶。
卢平峰看了一眼凌素,又撇开眼,不忿道:“天色已晚,本将军还要回军中处理军务,不再久留。”
说罢,张蝉起身相送。
二人行至门外,卢平峰缓声对张蝉道:“姑娘今后若还有事要找本将军,就用那只鸽子传递信笺。只是关于闻昭,本将军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张蝉颔首,“将军请讲。”
“那孩子命途多舛,蛊毒之事他并未跟你提起并非是不信任你,只是这些事牵涉到太多人,知道的人随时可能因此丧命。姑娘是有心人,若日后他再发作之时你无法应对,就让寒衣到军中找我。”
卢平峰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这是海藏当年所制能缓解蛊毒的药,不过这么些年对他的症状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姑娘若想研究便拿去。”
张蝉接过药瓶,回去之时见凌姑还一个人坐在庭院内生闷气。
她上前道:“您昨日还答应我不跟卢将军争执,怎么今天见着他又吵了起来?”
凌姑喝了一口茶,冷哼道,“我岂会跟他一般见识,只是他提起二十年前,我就想起我爹。”
张蝉没有说话,只听凌姑悠悠道:“我跟卢平峰年少相识至今也有二十余年,他这个人的脾气秉性我最了解。我们凌家和他们卢家从祖辈开始便是世仇,哪成想到我跟他这一代竟能结缘,我同他少年相知相爱,背着父母私下定了婚盟。”
张蝉原以为凌姑和卢平峰是因为别的事结怨,没成想他们二人曾经还有过一段情。
“后来被我爹知道,他说如果我要嫁给卢平峰就别做凌家人,而凌家世代相传的金针诀到我爹那代便是后继无人。”凌姑脸上的表情再无平日里的洒脱随意,眉眼里徒添几分愁绪。
“所以您因为这件事没跟卢将军一起走?”
凌姑摇摇头,“我年少时哪是个听话的主,我们决定私奔准备离开平州去别的地方生活,当晚我和卢平峰相约在城门相会,谁料我爹在那晚被小人所害,毒发身亡。那人是我家药房的伙计,他和卢平峰是本家,他更名换姓为了窃取我爹一生引以为傲的金针诀,竟然下毒杀害我爹。”
张蝉静静地听着,凌姑此时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我爹临走前的最后一口气都在警告我,让我不要再跟卢家人有来往。那个伙计最后被我杀了,我害怕背上官司便离开了家。”
“因为这样您才会这么多年都一个人住在天山上?”
“嗯。”
“那这一切卢将军知不知道?”
凌姑点点头,她用袖口擦掉了眼角的泪,“当年他已经是个副将,我杀过人不想连累他的前程,那晚留他一个人在城外空等,此事全当是我负了他。我在我爹的坟头前发过誓,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想嫁给他的念头,和卢家任何人也再无任何瓜葛。”
张蝉不敢相信,最不将世俗男女之情放在眼里的凌素,竟然会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难道情爱真能让人不顾一切吗?
这个寒冷的夜晚,张蝉睡不着。
今早听完卢平峰和凌素之间的那段渊源,他们都有着身不由己的原因,造成相爱之人不能爱,不免会是这一世的遗憾。
她翻了身,又想到了闻昭。
这个人也有身不由己的原因,他这段时间像是在躲着她。是因为自己那晚见到他失控的模样,担心会吓到自己?还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知道蛊毒一事,因此惹祸上身?
张蝉掀了被子,刚抬步出房门就踢到一个酒瓶子,那个瓶子被她一踢,叮呤咣啷地滚落在台阶下。
独坐在卧房外的人偏头看了她一眼。
不等闻昭开口,张蝉道:“你又一个人喝闷酒?”
闻昭从黑暗中抬起头,没出声。
张蝉随即蹲在他身边,“我有话跟你说。”
说着她坐在门槛边上,垂着眸柔声道:“今早卢将军把你身上有蛊虫一事告诉我了。”
闻昭静静地望着她。
张蝉不知自己这么说会不会太唐突,她沉默了一会,又道:“你若是担心我知道这件事会带来不好的结果,那么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他将酒瓶在放置一边,耐心问:“什么?”
“我不怕。”
......
闻昭怔怔地望着她,即刻又匆匆挪开视线。
她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说:“我说我不怕,我不怕会带来什么后果,正如你当初不顾一切帮我一样,只是今天换做我帮你。”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是什么人,他相貌如何,他的家世如何,他又有什么隐疾。
这些她通通无所谓。
她愿意帮他,只是出于本心。
像他说的,这份苦两个人担着,化作对半,至少不会再像他过去独自一人承受那般苦。
忽然,张蝉鼓起勇气上前抱住他。
夜里太静了,静得耳畔边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在这片宁静和安逸中,张蝉把脑袋搭在他的肩上,闷声说:“我娘以前说如果不开心就要抱一抱,我知道你最近一直不开心,今晚我抱抱你,希望你能开心些。”
月上梢头,少女的双眸在朦胧的月光中格外乌黑明亮。
她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圈着他。
他的手臂紧紧地环着她,低声道:“张蝉,有的时候你真像个傻瓜。”
“你才傻。”
她的声音柔柔的,宛如潺潺流淌的山涧泉水,他沉浸在那汪清泉里,不禁轻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