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崔玄成心中最焦躁的事被拿来说开,他与邹允对视一眼,心中差不多有了决断。
家宴结束,二人亲自将客人送回府中别院,借着月光慢慢在园中散步驱酒气。崔玄成见邹允眉头不展,便问:“怎么,你还是觉得此事不妥吗?”
“我只是觉得,没那么容易。”邹允停下脚步,仰头去看天上的星星,“阆京内部四大氏族前些日子因着那户籍新政的事短暂地合作了一段时间,如今新政废止,陛下身子又不爽利,我怕的是……”
崔玄成闻言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你是怕皇权旁落,世家主政?”
邹允回望他的眼睛,深深叹了口气,“千子坡如此蛮横,上头定然是某家在给他撑腰……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谷东就算建立起禁卫军又有什么用?即便我亲自将他千子坡,王秦岳告到了阆京,世家也定然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那时,变州的日子才真正算是到头了。”
“那你说,怎么办?”崔玄成揉一把头发,“眼下变州是前有狼后有虎,也就今日叶悬意席上的一番话叫我看见了变州活下去的可能性……邹允,你会不会是想得太多?”
邹允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其实他们今日已经将话讲得十分明白了。如若答应他们,就是完全将变州同他们绑在一条船上,皇权在,我们就能生,皇权若是……”他转动手腕,将手心压下,“我们也会一同翻下船去。若是不答应,变州的生路就只有一条。”
崔玄成听懂他的意思,接道:“……千子坡。”
“是。如今就是在赌,到底谁会打赢阆京这场仗。”邹允左右手各伸出一根手指来,“要么同太子殿下合作,要么便将此事彻底撂开手,把变州彻底交予千子坡。”
崔玄成犹豫道:“不如再等等……”
“等等?大人,没人会等您的。”邹允摇了摇头,说:“此事必须尽早做决断。如今是北方战事吃紧,龙骨关急需用粮,我们才有机会同太子坐下详谈,若是他们真找着了其他办法解决龙骨关的粮食问题,我们这才真里外不是人了。”
崔玄成眉头紧锁,听完痛苦地闭上眼,“怎么混账烂事净被我给碰上!”
“事已至此,我们是绝无可能全身而退了。”邹允叹一口气,拍拍他的肩头“你再好好想想。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崔玄成仰起头,学着方才邹允的模样看着夜幕,良久才喃喃:“从来不都是月明星稀吗?怎么今夜星子和月一般亮……”
这头叶帘堂屏退下人清洗完毕,刚准备舒舒服服地钻被窝,忽见一个小仆慌慌张张地扑腾进来,禀道:“大,大人。太子殿下他……”
叶帘堂正慢慢擦着发上的水珠,摆了摆手说:“这都什么时辰了,回去告诉殿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这……”
叶帘堂见他神色为难,便问:“怎么了?”
“殿下,殿下……”小仆一咬牙,闷声道:“殿下似是吃醉了酒,在房内又哭又闹地,一会儿说玉佩不见了,一会儿又要去找什么小花。大人您还是快去瞧瞧吧!”
叶帘堂黑着脸进门时,果真见李意卿仰面倒在床上,嘴里正叫着:“你们快些去帮我找找,我的小花丢哪了?”
她走近些许,瞧着李意卿双颊发红,将眉间小痣都衬得黯淡下去,这才侧过身,问:“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现下醉成这样了?”
有人回:“殿下方才离席时端错了酒杯,将周巡查那一杯酒尽数吞进肚里了。”
叶帘堂倒吸一口气,“一整杯?”
“嗯……”他们也不大确定,“反正不少。”
“是,是叶侍读来了吗!”李意卿不知何时坐起了身,眯起一双眼睛望着这边,道:“找不到就算了,都下去吧!”
下人有些为难地看向她。
“罢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我看着他。”叶帘堂叹了口气,待人都从房内退出去时,她才走近了一些,敞开小扇给他扇了扇风,问:“殿下,你要找什么东西?”
“叶帘堂。”李意卿红着脸,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她的袖子,道:“他们要害我!他们不仅给我的茶里下了药,还,还偷了我的玉佩和小花!”
叶帘堂打着哈欠坐在他身边,慢慢道:“殿下,是你自己拿错了杯子,怎么能怪别人?”
“可是,可是我的小花不见了!”
“什么小花?”叶帘堂忍者翻白眼的冲动,感觉自己用尽了毕生的耐心,“殿下找的是什么?”
“就是,就是掉在我脑袋上的那朵小花啊。”李意卿又晕乎乎地倒在软褥上,“从花藤上掉下来的,闻着是青杏香,像,像是我小时候偷吃点心一样……”
叶帘堂听着他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还有我那荷花玉佩,我好像也找不见了。”
“什么荷花玉佩?”叶帘堂闭着眼睛,回道:“阆京也有卖那个的吗,我还以为是兖州特产呢。”
夜色浓重,叶帘堂赶路一整日,又在晚宴动了不少嘴皮子,此时已是困极。还没等李意卿嘀咕完,她便自个儿先靠着床棱,和衣眯了过去。
*
翌日邹允起床前来拜见崔玄成时,便见这位刺史大人眼睛底下青黑一片,甚是憔悴。他一愣,问:“大人昨夜没休息好?”
崔玄成揉着一头杂乱的头发,气道:“我哪里是没休息好,我是一宿没睡!”
“这……”邹允瞧着他房内书案下,全是揉成一团的纸疙瘩,摇了摇头,“您这是撒什么气啊。”
崔玄成坐回案前,直接拿着茶壶仰头灌了一口,“我昨日思来想去,想着,要不写封信送去玄州,问问白泷景如何看?”
邹允捡起一团纸,展开看了看,叹一口气道:“白刺史若是有主意,变州与玄州何至于被千子坡欺负这么些年?”
“那该怎么办?”崔玄成以头创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不如直接策马跳进首阳谷,以身殉道算了!”
“您自个儿要死,何必拉匹马垫背。”邹允将茶壶从他手里夺下,将隔夜茶尽数泼在院子外头,差人去重新烧水泡茶。
“这么些个糟心事。”崔玄成薅一把头上黑白夹杂的发丝,“瞧瞧,我迟早要被这世道活脱脱逼死!”
邹允笑了笑,没搭话。
“你笑!你还笑得出来!”
“我有何笑不出来的。”邹允将茶叶舀进杯中,“我只需等大人您的决断。”
小仆从外端了铜盆进来,崔玄成就着清水擦了把脸,闷声道:“邹允,如果你是我,你此刻会怎么选?”
“我?”
壶水烧开沸腾,邹允垫着布将茶壶提起,往茶杯里添着水。蒸汽氤氲,模糊了邹允的面容。
“我不是你。”
“啧!”崔玄成站起身来,急着比划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这人怎就这样死板?”
邹允瞧他急眼,便不再逗人,正了色开口道:“大人,如若我是您,我便直接撂挑子不干了,干脆将变州这桩子事全盘交给千子坡的王秦岳管。”
“你,你怎么……”
邹允深深叹一口气,“大人,其实您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何必再犹疑。”
“我……”
“您分明知道,对您来说,投靠王秦岳是最好的道路。但对于变州百姓来说,太子殿下才是那个性德良善的好归处。”邹允将铜盆搁开,走近了一些,“崔大人,您性子温吞,若要跟着太子殿下,就得改改这犹犹豫豫的做派。”
崔玄成猛地抬眼,“你已经……”
“是啊。我跟着大人这么些年,早已堪比您肚子里的蛔虫。”邹允哈哈一笑,“我说过了,无论您走那条路,我都会跟着您的。”
崔玄成低下头,苦笑道:“少年时过得一帆风顺,平淡如水。没想老了老了,还要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来。”
邹允笑笑,“您是个好人。”
“我瞧着自己倒是个命舛数奇的蹇运鬼!”
邹允替他拿了茶点,笑道:“这下子可以吃些了吧?”
两人对视片刻,崔玄成似乎略带苦涩地舔了舔嘴。“好吧。”他从盘中拈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求生罢了。”
还没等他这口点心咽下去,忽听外头的小厮隔着老远便喊道:“大人!关口急报,那千子坡的王秦岳又带着一帮子山匪,朝着咱们变州来了!”
崔玄成登即喷出一口点心沫子,咳了半天,最终还是邹允给他端来一温茶缓了下来。
“真是嫌我活得久了!”崔玄成哀嚎一声,登即向着外头喊道:“快去请太子殿下,就说昨夜的提议,我们变州答应了!”
邹允注视着眼前的崔玄成,记起很久以前,他的步伐是那样坚定果断,虽然中途有些变味,但好在如今被及时纠正拉扯了回来。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道:“我这就去起草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