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冰泉轩后,花似锦便让春和打来热水,将帕子浸湿敷在她略微有些红肿的眼上,吐出一口浊气。
她竟然当着他的面,哭了。
根本压制不住。
吓得他连礼仪都顾不上,连忙把她揽入怀中哄着,手一下一下拍打她的背,说着,“不怕,不怕,有爹爹在呢。”
她靠在他的怀中,闻着他身上雪松的香气,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她摔倒了,他便会抱着她,拍打着她的背一遍遍地安抚着她。
那一刻,她感到了许久未有的安全感,是在左凌云身边也没有过的。
想到这,花似锦的唇角微微勾起。
有爹爹保护的感觉,似乎也不错。
她叫来春和,看着一脸高兴的春和,她的心情也更愉悦了些。
“小春和,你收拾收拾用得上的药材和器具,明日去左府上为左大公子诊治一下腿。”
见春和似乎是有些犹豫,她顿了顿,“狄侍卫那边我会去说,你不用顾虑。左大公子一直以谦逊有礼著称,在礼仪上,不会有逾矩之举,你尽管放心好了。”
春和摇了摇头,“我相信左大公子,只是我怕…”
她用手搅了搅自己的衣襟,有些犹豫地道:“只不过我怕,以我现在的医术,诊断不出什么来,到时候又让左大公子白欢喜一场。”
“毕竟就连王师傅,也替左道公子诊断过,也没什么可行的法子,我又怎能……”
花似锦一愣,没想到春和也会有自卑的时候,和平时灿烂自信的她完全不一样。
“小春和,咱们只是试一试,不是吗?要是能诊断除出来什么,自然是再好不过,要是诊断不出来,左大公子那么温柔一个人,也不会说什么。”
她语气温柔地安抚到。
过了半晌,春和才点了点头。
“小姐说的对,是我自己妄自菲薄了。”
“不过,小姐,你先前从没有这么安慰过我,是跟谁学的啊?”
见春和一脸八卦的眼神看着自己,花似锦有些尴尬地咳了咳。
“什么时候还轮到你来管你家小姐的事了,去去去,忙你自己的事去。”
把满脸揶揄之色的春和赶走后,花似锦的一张脸又是忍不住的发烫。
跟谁学的…
想到那日在杏花树下,少年对她说的那句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么…
花似锦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紧接着又想到了少年之后在她耳边对她说的那句话…
她的脸红成了一个蒸熟的包子。
这时的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个少年,真的是…
很会撩人。
翌日清晨,春和便提着药箱上了门。门房见门口来了个戴着帷帽的少女,提着个木箱子,知道这便是小少爷特意叮嘱过要照拂的姑娘,热情地将人迎进了门,便暗自打量。
这好像不是昨日那位绿衣姑娘,倒像是跟在绿衣姑娘身后的碧衣姑娘。
不过嘛,是哪位姑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家小少爷这颗铁树终于开花了。
难得啊。
不行,得在笑的亲切些,不能叫人家姑娘留下不好的印象。
想着,门房的笑容更灿烂了。
看门房咧到耳后根,面皮隐隐抽搐的笑容,春和心想。
左大人府上的小厮,都这么热情好客的吗?
在门房的热情笑容下,春和被带着来到了会客厅,便见到左凌云一身淡蓝色锦衣坐在在大堂内,身姿卓越,带着礼貌的微笑,看着她。
春和不由得感叹,未来姑爷真的超级好看啊…
她有些看出了神,在左凌云的招呼声中才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地坐下,对左凌云打过招呼后,道:“小姐派我过来给左大公子瞧瞧,不知道大公子现在时候方便?”
左凌云点了点头,“方便的,还请姑娘随我来。”
路上,二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一人觉得自己与对方不是很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另一人则不知道该怎么和未来姑爷说话才不会逾矩。
直到左凌云开口,才打破了这份沉默:“我兄长的腿疾,姑娘不必过多忧虑,只管尽全力便是。”
听见这熟悉的话春和扑哧一笑,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大人安慰人的语气到是和我家小姐一模一样。”
“是么。”左凌云轻笑,笑声里带着浓浓的愉悦。
“是啊,”春和眉眼弯弯,先前的不自在淡化了不少。
“好像自从认识了大人后,我家小姐就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 ,这还要多谢大人对我家小姐的照顾。”
“能认识郡主殿下,是我的荣幸。”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她莫大的荣幸。
春和愣了一下,看着少年满脸温柔的神色,惊觉,不仅是小姐喜欢少年,少年,也深深地喜欢着小姐啊。
她们互相喜欢着彼此,所以少女才会在看到时间是面红心赤,而少年,也会在一提及少女时,就露出温柔的神色。
她之前还傻傻得以为是小姐的单相思,可现在看来,是双向奔赴的暗恋啊。
如此,那么等小姐及笄后,未来姑爷很快就要变成真姑爷了。
春和内心一阵激动。
二人经这么一聊,好似找到了共同话题,一下打开了话匣子,一时之间,走廊上回荡着二人的谈笑声。
左凌云在书房旁的偏屋内,便远远地听见了二人的谈笑声。
听见二人在谈论的是花似锦,略微有点无奈。
阿云做事向来谨慎,怎么今日就这么粗枝大叶,公然当着别人的面谈论郡主殿下?就算那人是郡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也应该注意不是?
他无奈扶额,有一句话还真是说对了,色令智昏,这句话对他的妹妹,也同样适用啊。
门被推开的支呀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考,他寻声看去,便见到自己的小妹,和方才还谈笑风生,现在却显得有些拘谨的春和。
或许是他方才的脸色过于严肃了些,他想着,于是便缓和了脸色,柔声道:“左某见过姑娘。”
见春和慌张心里,他有些好笑,“姑娘不必多礼。说来,今日请姑娘为我诊治,还是我麻烦姑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春日连连招手。
二人又客套了一会儿,便进入了正题。春和打开携带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朴素的布袋。布袋看似朴素,却内藏乾坤。只见布袋一摊开,里面摆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大小不一,统共八十一根。
春和先为左凌泽把了一会儿脉,又点了人小腿上几种基本的穴位后,问左凌泽是否有反应,得到否定的答案,又试了几个关键穴位,仍无反应,不免得有些泄气。
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她听到少年如清泉般悦耳的声音:“听郡主殿下说,姑娘对毒法颇有研究,不知道我大哥的腿时候是因为中毒所致?”
这话一出,左凌泽便皱起了眉,刚要喝止,却见春和在皱过眉头后一脸恍然大悟,醍醐灌顶的神色,又收了话头。
春和经左凌云这么一点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忙问:“不知大人这是否有硫磺或者硝石?”
左凌云点了点头,道:“有的,只是不多。”
“用不了多少,只需一些粉末即可。”
左凌云点头,便去取硝石,春和则是挽起袖子,用布围在脸上当做面巾,从布袋里拿出一颗较粗的银针,轻声道:“左大公子,可能会有些疼,您忍着点。”
说完他便找准穴位扎了下去,听到男人传来一阵闷哼,春和顾不上别的,忙把滴出来的血收集在早就准备好的水盆里,待收集好后,再进行包扎处理。
祖林回来后便见春和蹲在地上看着水盆里慢慢散开的血。
血是平常的深红色,与一般人的并无二致,许是因为常年不走动,显得有些粘稠。可把硝石粉末一放进去,就见血液慢慢发生了变化,由深红色变成了黑红色,其中还带着淡淡的紫,看着甚是骇人。
“果然。”自己的猜想被印证,春和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吗?”左凌泽虽然不懂医术,但也知道怕是检查出了什么,担忧地问。
春和将放在盆里,已经发黑的银针拿出来,看了一会儿,说道:“大公子的腿伤应是中毒导致。是一种来自西域的毒,名唤月岐,毒性很强…我能否问一下大公子的腿伤是怎么来的?”
“竟是中毒?”左凌泽微微皱起眉头,有点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但还是缓缓道来:“那时我从鹿泉城出来…”
他的目光悠远,陷入了回忆。
那时鹿泉告急,被匈奴层层包围,朝廷援军又迟迟未到,城中已经弹尽粮绝。眼看着将士和城中百姓一个接一个死去,父亲便派他带着三个精兵暗中出城,避开匈奴人的视线,请求就近的平山屯支援。
许是运气不好,他们一路小心翼翼地隐藏行踪,却还是被匈奴人发现了,他们连忙调马逃避匈奴人的追捕,可再逃跑过程中,他中了匈奴人的暗箭,两只腿被划伤,一只腿中了箭,随行的三名士兵牺牲了两个。
等到摆脱匈奴人以后,他才草草处理了伤口,继续赶路。不仅是父亲,还有城中上千百姓和将士还在等着他去营救,他又怎能顾及到自己。
可就在快要赶到平山时,匈奴人又追了上来,把他团团围住,他被逼到山崖边,看着山崖下湍急的江水,他咬咬牙,跳了下去,在坠落之时,他隐隐约约看到几个中原服饰的黑衣人,混在匈奴中,朝他跳下去的位置张望。
至少跳下去,还有可以存活的机会 。当时负伤累累的他,根本打不过数十个匈奴骑兵。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父亲还有城中的百姓和将士们还再等着他去救。
凭着这股强大的意志力,在掉入江中后,他并尽全力游到了岸边,却终于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醒来过后,他发现自己完全处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多天没有进水让他的喉咙很是沙哑,他艰难地挪动着身子,却传来阵阵剧痛。一不小心,他打碎了放在床头的土碗。
屋子的主人听到声音进来,发现他醒了,十分欣喜,随即解释他为什么会在这间屋子里。
他游到江边后,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被住在岸边的渔夫捡到了,也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渔夫见他穿着军装,也许是受伤的士兵掉入江中,被江水冲上岸了,心生可怜,把昏迷的他背回了家,暂且在他家住着,这一住,就是一个月。
听见渔夫的解释,他刚醒来还有些混沌的脑袋霎时清醒,激动地起身就想下床,可一双腿却丝毫没有直觉,动弹不得。渔夫见他要下床,连忙阻止,说他伤还没好,不能乱走动。
他顾不上双腿的异样,忙问渔夫鹿泉城怎么样了?
得到是这样的回答。
“你问鹿泉啊?诶,鹿泉一站可真是死伤惨重,连我这个老头都听说了不少…护国大将军左弘渊战死,尸骨无存,左副将不知所踪…城中军民无一生还。”
他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眼前发黑,什么都听不进去。
父亲战死了?城中的百姓和将士们无一人生还?
巨大的愧疚袭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都怪他!都怪他!如果他能及时赶到平山请求支援,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城中的将士可百姓们是不是也都能存活下来?
都是他没用!
“诶年轻人,你怎么哭了?”渔夫见他哭了,有些不知所措。“你别担心啊,后来小左将军率兵从平山出发,带领八千人的军队,把四万匈奴人打得连连后退,还斩杀了匈奴首领的首级,鹿泉之围已解了啊!”
“小左将军?”他下意识呢喃道。
“是圣上亲封的怀远将军左凌云啊!”
他呆滞一下,过了很久,大笑起来,似癫似狂,如失了神智一般。
是小妹啊!小妹为父亲和死去的万千军民报仇了!做得好啊!
随即便又哭了起来,像个失去父亲的孩子。
那天他哭了有多久他以记不清了,只记得趁着夜色黑了下来,渔夫睡着了,他缓慢地挪动身子下了床,腿依旧没有知觉,他便双手使劲,在地上匍匐前行。在离开前,他解下了一直佩戴在胸口的长命锁,放在了渔夫的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