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洗浴间的经历做例子,陈医生不敢站太久,他眼尖地注意到最后排还有两个位子,拖着忻渊过去坐。
巴士的最后一排五个位子连在一起,中间那个前面没有东西阻挡,紧急停车的时候坐在上面的乘客最容易因惯性摔出去。现在那个位子明晃晃地空着,即使两边人偶似的乘客脸上看不出表情,也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们像是谋划了一场无声的迫害,等着受罪者前往行刑台。
陈舒杭仿佛察觉不到空气中僵硬的氛围,他毫不介意地坐上那个位置,然后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忻渊坐到他身边,两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心理负担。
位子被坐满的瞬间,司机猛地一脚踩下油门,车身一晃,破铁皮中巴以一股上街撞人的气势冲了出去。
忻渊看到陈舒杭死死拽着来不及抽出的安全带,手背上暴起了青筋,还要转头朝他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
他在情感上其实不太能理解医生的行为——他这人本身就没什么情感。
无端的善意和恶意在他眼里看起来都显得冲动没理由,不过事情还能用逻辑去理解,医生答应了一个比自己弱的人带他通副本,或许觉得尽心照顾是必须的。
等车辆的行驶步入平稳,陈舒杭摸出了手机,他单手在备忘录上敲出了手机号后,把屏幕亮在忻渊眼前。
忻渊添加了医生的联系方式,改备注,通讯录变成了四个人。
在外面他并没有用自己的手机加过陈舒杭,联系的事一直是系统在帮忙打理,医生对他在人际交往上的困难体贴地表示过理解。
陈舒杭很快发了消息过来,他的代号是“医者”。
医者:「早上真是好险」
寂雪:「。」
医者:「……哈哈」
医者:「好吧!我能懂,凡事都讲究一个慢慢来嘛,没事的!」
陈舒杭的打字速度很快,单手并没有给他敲击手机键盘造成太多困难。
他告诉忻渊,自己的手机壁纸和通讯录也因进入副本产生了变化,现在里面有四个人——“寂雪”“院长”“同事”和“牧羊犬2”。
「对了,你昨晚被牧羊犬盯上,是发生什么了吗」
忻渊想了想,瞒下了他看到的东西。
他还不打算和陈舒杭完全共享信息,他想先单独调查那件事。
寂雪:「无」
「没事就好,我觉得牧羊犬一直在针对我们,可能是因为我们是黑羊。」
陈舒杭也注意到了。
「他早上还提到了作息表,我只在房间里找到了工作证和排班表,你呢?房间里有吗?」
基础信息无关痛痒,忻渊回道:「工作证,西装。」
「果然。」
「房间内勒住脖子,不致死,但足够折磨,如果我们找不到挣脱的办法,今天就出不去房间了,理应有的时间安排表也找不到……」
「你觉得,这像不像欺凌?」
忻渊抬眼。
班车上的其他乘客还僵直地坐在那里,其中有几个人身上披着白大褂。
寂雪:「1」
*
到站的时候,车内广播会提醒乘客下车。
那是个乍一听令人感到亲切的女声,声线婉转,听着学过播音,但不多,搭着“木偶人”略显诡异的下车姿势看,有种微妙的祈求感。
乘客们坐姿标准,走姿与之相反,若有若无地卡顿感看得人心底发毛。
当女声说出“羊圈市人民医院已到站,请在此工作的乘客们下车”,陈舒杭在手机上快速打出一行“我走了,你要加油,我们晚上见”,给了忻渊一个鼓励的眼神后才跟着其他木偶人离开。
医生一走,忻渊紧绷的坐姿便放松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个面瘫,失去了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只能通过各种小细节表演出一个弱者形象。
中巴内和普通公交车一样,贴着起始站到终点站的全部经过点,A号写字楼是倒数第三站,忻渊下车的时候车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A号写字楼已到站,请在此工作的乘客们下车,班车将在晚间七点十五分到站接各位返回,请注意时间,适量工作,保持身体健康,谢谢您的配合。”
这是一个处处恪守时间安排的地方。
写字楼建在十字路口边上,清早这一段地带人流拥挤,他一边在路人的互相推搡下缓慢向大楼靠近,一边观察着氛围。
这是一座徒有热闹空壳,却找不出半点生气的城市。
不像无限都市,每天发生的烂事再多,也能清晰感受到人们生活在这里,为城市的运转带去心跳。
忻渊发现越靠近写字楼门口,穿着挂在自己臂弯上的同款西装的人越多,他趁着过马路的间隙大步挤到人群最前方,终于找到空间伸手脱掉外套,换上西装。
早上牧羊犬提到“仪容仪表”时,他就预感到了西装的作用。
果然,A号写字楼一楼的闸机外站着一排保安,他们拦下每一个想进入公司的员工,检查过着装后才放人。
忻渊的西装很旧,勉强维持着最低程度的整洁,他能感到保安拦住他的手臂放下得比其他人都慢,但到底是符合了过关条件。
刷工作卡进入电梯厅,他看向绿色的通行灯,猜测着没找到白大褂的陈医生会遇到什么。
反正不会是好境况。
他试想过提醒医生与否会带来的不同结果。
这件事无论说不说,短时间内凭空找来一件白大褂都不切实际,如果将丢失的物品和锁扣同归于欺凌,锁扣可以被解开,那工作服的问题没道理是死局。
答案的揭晓要等到今晚看他们是否能活着在宿舍楼相见了。
……失败,不过一条生命值而已。
如果医生反应过来,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提醒他,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切断这段无用的交际关系,回归孤身一人的生活。
没什么不好的,九年、甚至更早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
电梯厅和外边一样,人挤人,忻渊不愿意和长着怪异羊角的“木偶人”再近距离接触,转身钻进了安全通道。
系统和工作证都没给出明确的办公楼层和位置,忻渊只能自己找。
他仔细研究了工号,工号在“羊圈市”的作用看上去和身份证无二,并且也是十八位,开头字母B他猜测代表着黑色的英文black,剩余的十七位应该也各有含义。
末尾的六位数字是504404,目前看来“羊”每天的生活是两点一线,在宿舍和工作岗位上来回跑的,宿舍楼里忻渊的房间是404号,他决定赌一把,去五楼看看。
忻渊的赌,向来抱着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信心。
他跑上五楼,成功在504号办公室里找到了标着自己工号的办公位。
偌大的楼层之上,每一个房间都由四面透明的玻璃墙围起,紧密排列的桌子和挡板组成一个个方阵,被囚在其内的“木偶人”坐在桌前,垂着头,让人联想到卸了发条的玩具。
忻渊的工位不在方阵里,在它的侧边。
那一排位子单独列在窗边,忻渊走过去,看到了张熟面孔。
从宿舍里出来的时候他匆匆扫了几眼,粗略记下了全部通关者的外貌特征,这个中年男人是其中之一。
他们之间还隔了一个空位,位子的主人卡着七点的时间线赶来,是个长相白净的男生,手里还提了个公文包。
忻渊确定他在宿舍没看到过这个人,是NPC。
这个NPC是他在副本里见到的第一个戴着羊项圈,但神色灵动的人。
男生放好公文包,在转椅上坐下,他似乎在忧心着什么,把嘴唇咬血红了才鼓起勇气转头,小声问忻渊:“404,你昨天……没事吧?”
忻渊正在给电脑开机,身体偏都没偏,只有棕黑的眼珠斜了点角度睨他。
“我、我不是不帮你,我自身难保,”他被忻渊周身冻人的气场吓得直缩脖子,又求助似的转向另一个通关者,“公司里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白羊,反抗不了……”
中年男人迟疑道:“你……”
一道尖锐堪比考场铃的铃声传出,堵住了他即将问出口的话。
所有“木偶人”齐刷刷地坐直,双手放在键盘和鼠标上,开始工作,玻璃房内只余鼠标和键盘按下的“嗒嗒”声。
再有什么迫不及待想说出口的话,男生也不敢了,他眼中含着水汽,伸手去摁开机键。
忻渊没空看NPC那半真半假的戏,一进入电脑桌面,他就开始扫荡信息。
桌面壁纸是和手机界面一样的红瞳黑羊,这里的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提醒忻渊注意他的身份——一只黑羊。
软件图标只有一排,最下方是忻渊熟悉的CAD,系统C盘里被他排查出来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有个叫“日记”的文档。
除此之外,桌面上还有一个以日期命名的文件夹,放着他今天一天要完成的工作任务。
他先打开了工作文件。
公司要他今天内画二十五个百平房间布局图,数据和要求都给好了。
磨炼了多年,忻渊很少碰到自己不会的东西,但这些大多是他开始接触恐怖游戏后主动学的,工程制图是为他数不多本身就会、而且相当熟练的技能。
他用快捷键拉出一个圆弧,边输数据边瞄了眼隔隔壁的通关者,那个人挪鼠标挪得很轻松,想到医生早上也说他去医院上班,看来副本是不打算在工作这方面为难他们。
他不觉得这是好事,这只能说明重头戏另有其他。
忻渊用三个小时完成了别人一天的工作量,然后堂而皇之地在上班时间关掉CAD,打开那个叫“日记”的文档。
他们这一列工位一共有十张桌子,坐了人的却只有三张,比起满满当当的方阵更显冷清。
他右边没人,便曲起左臂撑在桌边,手托着腮,用身体挡住屏幕以防万一,白净男生还在忙着工作,没注意忻渊的小动作。
忻渊浏览着文档,摸鼠标滑轮的动作时快时慢。
这份文档是从十天前写起的,他意外发现,里面竟然暴露了他的真实代号。
{仅以这篇文档,记录我的过去,虽然我在羊圈市只住了一周,但我意识到,如果再不把自己记得的东西记下来,它们将被我永远遗忘。}
{我叫弋鸟,即便我罪大恶极,也无法改变这才是我的名字,而非那串冰冷的工号。}
……
{我是一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被逮捕后获刑死刑,延期两年执行,可是在枪决完毕后,我竟然没有死,等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床上。}
{原来,那一枪,是麻/醉/枪。}
{属于我的刑罚,才刚刚开始。}
……
……
忻渊将这篇文档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确保自己倒背如流、能记下每一个细节后,粉碎性删除了它。
电脑右下角显示,现在是十一点五十六分。
恰在这时,装在房间角落里的播音喇叭发出了两声噪音,有什么人在另一头调试话筒。
“喂?喂?”
办公室里的人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仰望着挂在墙上的黑方块。
“是老板啊,”尽管身边男生的声音很小,忻渊还是听清了,“每次他开全公司广播都有人要被开除,求求了,这个机会能不能落到我头上……”
“好好,这个音量大家应该能听清我说话了,呵呵,这次我要给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六天后的早上,我们将公布新一轮的辞职名单,到时候,全公司要辞退一半的人!”
这个消息一出,那些“木偶人”脸上竟然撕破了固化的表情,纷纷扯出向往的笑容,忻渊身边的人忍不住小小地“耶”了一下,两手握拳,激动得砸膝盖。
到了十二点整,人们纷纷离开办公室,他们要去公司食堂用午餐。
另一个通关者也不例外,他和白净男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兴许是想套点信息。
只剩忻渊一个人还坐在位子上,他向后仰,靠着椅背闭上眼,心底默默重复文档里的最后一段文字。
{我站在窗边,看见早上被辞退离开的黑羊同事跑过楼下,他们惊叫着,大概是从那种迷蒙的状态里醒过来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