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的目光碾转,像倒带的回忆录,回到《醉风杀》发布会的第二天。
“谢游,你收拾一下行李。”沈乔已经门都不敲地进了谢游卧室,“我们下午去一趟陈德洛老家。”
“你有主意了?”男人声线平缓,对于她突然抛来的话题似并无太大反应,站在衣柜旁慢条斯理地解身上西装马甲的纽扣,解到第三颗的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再说他不是在白溪山村,你去他老家干嘛?”
沈乔靠近他,从衣柜拿了两件干净白色T恤出来,“向当地人问问他的过去,说不定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用信息。”她又拿出了两件宽松休闲裤,和T恤一块儿折成正正方方的大小,“对了,你到时候可能要配合我演一下戏。”
她一字一顿把事交代完,连征求他意见的流程都省去没走,自发地认为他肯定会答应。
不料男人懒懒倚着衣柜,双手环胸,盯着她拿腔带调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很忙的。”
沈乔叠衣服的手一顿,她转过身,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大彻大悟地点点头,将折好的衣服甩开重新挂回衣柜,“既然你那么忙,那我自己去好了。”
谢游愣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子,“你一个人去?”
“对啊。”沈乔声音温吞,挂回衣服的动作却干脆利落,“你不是你说忙吗,那我肯定不能耽误你工作呀。”
“那你好识大体,好体恤我哦。”他一向冷淡稳重的语调夹着阴阳怪气,这会儿眼神半分都懒得给她,他动作粗鲁地脱下马甲,丢进衣柜里。
房间一下子陷入静默。
谢游一言不发坐在床尾那,他绷着一张脸,定定盯着沈乔的背影,她在那心无旁骛没事人一样地挂衣服。
终于,他忍不住冷声开口:“你要去几天?”
“顺利的话,三天。”
“带的东西多不多?”
沈乔撂了一下眼皮,转过身,“还挺多。”
男人这下目不斜视地上下打量她,“你提得动?”
“提不动,所以我来找你。”
“哦——”男人悠悠闲闲地拉着长调,“原来你……这么需要我啊。”
“那我这个大善人,就勉为其难陪你去一趟吧。”
“……”
就这样,谢游陪沈乔去了陈德洛老家,他们在镇上找了家环境相对较好的旅馆住下便出了门。
傍晚的小镇正是热闹喧嚣的开始,结束劳作的男女老少从田里回来,他们着急回家捣拾锅碗瓢盆照顾老小,但有的懒得折腾又实在饿得不行了的,随便就进了家馆子垫吧几口,熙熙攘攘的,一时间热闹极了。
沈乔是个聪明的,看准人流量最大的一家面馆就进了去。
人多嘴杂,且不把门,往往是获取消息最快的渠道。
她拉着谢游进去,刚一坐下,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乔颤了颤眼睫,茫然地看了谢游一眼,对方对那些直白强烈的陌生目光倒是见怪不怪,姿态懒倦,他靠着身后椅背,将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伸到对面凳脚,随后捡起桌上的菜单给沈乔,“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避世不出,头一回见到城里人的打扮好奇心起,难免多看几下,很正常。”
果不其然,他们盯着看了一会儿就又继续低头吃面了。
沈乔顿时用一种“你还挺懂”的眼神看他,没想到他高高挑了挑眉,一脸“那你以为”的傲娇劲儿,沈乔决定不纵容他的这份骄傲,她拿起菜单随意扫了眼,问他吃什么,他说三鲜面,她一看是这店的招牌,也跟着要一份。
等面的间隙,沈乔撑着下巴在那十分来趣地听隔壁桌聊天,他们聊的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琐事,什么谁家媳妇又生了崽,黄鼠狼又咬死了家里的鸡,杂七杂八的,但不妨碍她听得津津有味。
许是听得太入迷,沈乔竖着一只耳朵往他们那边探,像只充满好奇的小兔子,谢游坐在对面一瞬不眨地瞧着她这模样,觉得好笑又可爱。都在投入,以至于有人迎面朝沈乔这边走来都没注意。
小女孩白白净净的,长了张可爱的娃娃脸,模样瞧着十来岁,她捧着一碗比脸还大的面过来,路走得摇摇晃晃的,碗里的汤不慎洒出来,正正好好洒到沈乔腿上,当场被烫得条件反射地叫了声出来。
虽然她穿的是长裤,但新鲜出炉的汤终归是烫的,还冒着浓浓的热气,尤其她烫的还是大腿,那部分皮肤细滑又嫩,渗进去时还是教她拧紧了眉。
小姑娘知道自己做了错,连忙低头道歉,那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不安和无措,手上的面还一直端着。
谢游见状,赶紧将小姑娘手里的面端走放在桌上,然后转身也不知道往哪跑了,再回来时多了把锋利的剪刀和冰袋。
他蹲在沈乔跟前,捏起她的裤子“咔嚓”一刀剪出长长的一道口子,然后扯开,敷冰袋,“有没有好点儿?”又觉得不行,他作势要背她,“还是得去诊所。”
沈乔赶紧拦下他,觉得他有点儿小题大做了,“我没事,已经好很多了。”看着他还是不放心的眼神,她又肯定一遍,“真的,我没骗你。”
“年年。”小姑娘的妈妈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赶来,“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小心?有没有给人家姐姐道歉?”她抓着孩子的肩,抬头看沈乔,态度陈恳,“抱歉啊,小孩子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带你们到附近诊所看看,医药费我来付。”
“没事,我都快好了。”沈乔轻松笑笑,示意自己没大碍,让她不必太过紧张,又见小姑娘头低低的,陷在自责里,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语气温柔,“姐姐没事的,不用太担心。而且年年刚才不是看见了么,有哥哥帮我处理伤口呀,姐姐早就不疼了。”
闻言,小姑娘终于抬起头,“真的吗?”
“真的呀。”沈乔笑着点头,觉得分散她的注意力才是良策,她无意识瞥见桌上的那碗面,话锋一转,“你端这么大碗的面是和妈妈一起吃吗?”
小姑娘小鸡啄米般的点点头,去牵她妈妈的手,“今天是妈妈生日,她最喜欢这里的三鲜面了,我想她一回来就能快点儿吃到。”
这里的客人很多,尤其这个时间点,所以她算着时间早早就来排了号,好让妈妈能快点儿吃到。
“年年真是个乖孩子。”隔壁桌的农妇忽然凑过来,她看着孩子妈妈,由衷说,“阿素你真是有福了,养了这么个乖巧懂事的,以后可得她孝敬你嘞。”
“哪有。”阿素看着矮她半个身的女孩,忽然百感交集,沈乔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下的一缕红,正思考她从何而来这种情绪的时候,又瞥见她短暂地闭了下眼,方才的情绪退却得一干二净,对方微微对她欠身,而后端着面带着孩子离开了。
她们走远后,馆内响起一阵唏嘘的议论声。
“哎,是个命苦的。早年好不容易嫁了个自己喜欢的,哪成想好日子没过几天男人就死了。在这又举目无亲,挺着大肚子一个人操办丧礼。当时来吊唁,她哭得哟……”
“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不忘在这说呢。”
“她男人李军死的时候我第一个发现的呀,大早上倒在村口东侧那玉米边上一动不动,浑身都是血,要吓死人嘞,要你你能忘啊,也不晓得哪个没良心的撞的,害人阿素过得那么苦诶。”
……
茶余饭后的谈资对象总是转换太快,他们一下又扯其他,突然有人看向沈乔,笑嘻嘻地问:“小姑娘,你们是城里人吧,长这么漂亮,怎么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嘞?”
沈乔正往面里头倒醋,听见有人和她说话抬起头,眼珠灵活一转,她突然哭丧起一张脸,吐苦水道:“是这样的,我和我丈夫其他村出来的,前两年到城里打拼,省吃减穿攒了点小钱,正准备和人搭伙做点儿小买卖生意,谁知那个坏种拿了我们的钱偷偷跑了。”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您说,我们小夫妻在城里生存多不容易啊,结果遇到这种事……我真是有苦说不出……有苦说不出啊。”
谢游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演,忽然听见她说“丈夫”,他惊讶地抬起头,单薄的眼皮一眨一眨的,以一种平静缓和的方式去掩盖眼底那股轩然大波,因此模样瞧着有几分淡漠。
慢慢的,他眼角眉梢染上如清风明月的笑容。
“我和我丈夫打听到他老家在这,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他。”沈乔一脑子投在自己戏里,丝毫不知道谢游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她仰着头看着问话那农妇,“对了,他叫陈德洛,姐姐你认识吗?”
“你说的是德仔啊。”看她反应,显然是认识的,农妇瞬时拉过身下的木凳坐到沈乔旁边,“那不行嘞,德仔他们全家一年前就搬走了,人在外边混得风生水起嘞,开了个大G风光地把老婆孩子都接走咯,都不知道搬哪里去了,你认命咯。”
她叽里呱啦一大堆说完,突然用力一拍大腿,顿彻顿悟地大声嚷道:“那开大G的钱不会是从你身上骗来的吧?我就说德仔这东西虎头巴脑的,哪有那赚大钱的命咯,原来是在城里骗人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咯。”
顿时又有几个妇女和男人加入进来,杂七杂八地议论。一时间,闲言碎语卷着陈年往事铺天盖地飞来。
“是啊,陈老二那东西哪有赚钱的本事。我怀疑他那几年不回来是犯了什么事,蹲里头咯。”
“就是。你们可别忘了,他可是个爆仗脾气不敢惹的,得罪村里多少人哟,谁见了不躲。我和你们说,我都怀疑阿素那男人就是他给撞的。”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当年他不是稀罕阿素么,死缠烂打说什么非她不娶,后面人跟了李军,他气得嘞,经常上门找麻烦。那也是个老实的,被欺负了也不敢还手。”
“什么有可能,我肯定就是,李军死的那天陈老二就没出现过,说不是他谁信啊。”
“……”
沈乔默默扶了下额,不禁感叹这村里的人嘴有多碎,却又意外从中获得了不少关键性信息,她胃口极好地吸了两口面,突然意识对面的男人好像很久没说话了,索性吸完嘴里那根长面,和他搭搭话。
谁知一抬眼,便看见男人姿态懒倦地靠着椅背,一只手闲情逸致抵着下颚,脸上还带着莫名其妙又极为好看的笑。
沈乔不知道他笑有多久了,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是这样表情,只觉得那笑仿佛充满了夏天的魅力,炙热浓烈,梦幻璀璨,让人心驰而神往。
终于,她抽离出来,“你是不是傻了,一直傻笑干嘛。”
说他傻他也不恼,依旧那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却莫名看着多了几分风流气,他半斜着光洁的额,眼角不经意地高高往上抬了抬,“你不是看得挺着迷么。”
被这样光明正大地拆穿,沈乔只觉得脸红耳热,羞得不行,她还打算为自己辩驳一下,说自己没有,却发现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索性假装没听见那话,埋头苦干地吃面。
夕阳西下,霞光粼粼无限蔓延,天空呈现出浓稠绮丽的暖橘色调,远处犬吠时隐时现。
从面馆出来,他们准备回旅馆休息,谁知没走几步远,迎面又碰见了方才的议论对象阿素,她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沈乔看出了她的不自然,又瞥见她手上拿着的水果篮和野菊花,于是主动打开话匣子,好奇问:“这些东西是要送人吗?”
四周的气流仿佛停止了流动,阿素用力捏了下手指,低着头,眉眼低落,“是去看年年她爸爸的,今天是他走时的日子。”
沈乔连忙抱歉,“对不起啊,提到您的伤心事了。”
她摇摇头,看着释然,“都走了十一年了,哪还会伤心。”说罢,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沈乔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谢游侧首看着她出神的模样,用手捏了捏她的指根,“在想什么?”
“我想确认一件事。”沈乔眼神变得锐利,当时调查连绪华的时候,她有留意到她丈夫慕廷绅的出生地,很巧,和陈洛德一个村子。
更为巧的是,按阿素刚才说的时间来推算,李军和慕廷绅离世的时间是同一天,因此她有一个很大胆的猜测,但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几乎没有迟疑,她转身直奔面馆,冲进去时一把拉过还聚在人群堆里和人热聊的农妇,踹着粗气要求证:“姐姐,2012年4月29余慕芝回来过吗?”
那农妇正聊得起兴,突然被人用力抓住胳膊,整个人懵懵的,“你说什么?谁?”
沈乔不得不重复一遍:“余慕芝,慕廷绅他老婆,一二年四月二十八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