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青瓷听见了明楼的脚步声。
汪曼春的十几名手下,向青瓷栖身的拐角包围过来。他在黑暗里,阖着眸子,辨认着他们的人数,位置,甚至高矮,胖瘦。
枪里余下的子弹,加上备用弹夹,一枪一个绰绰有余,拿下他们,挟持汪曼春。她几乎占领了这栋大楼,一定知道未公开部分的秘密。
找到三十二层的电源,中止系统自毁。
再和汪曼春,从一层大厅走出去,在警方面前,坐实今夜入侵国家通讯社的行动,是76号策划实施的一起恐怖袭击。
而青瓷,只是一个临阵倒戈,以交出主人为条件,请求宽待的叛徒。
汪曼春顾着叔父的好名声,在摸清他们手中那份资料的内容之前,就算被审讯,也不会攀扯毒蛇。
到时候,一切就和明楼无关了。
青瓷又捋了一遍这个计划,没什么破绽。
明楼的脚步声,是在这时远远响起的。他从楼梯间一阶一阶踏下来,步子很快,却透着从容,且带着那么一点,只有青瓷听得懂的,赴约一般的盛大。
汪曼春也听见了。她一扬手,十几个人静下来。
楼梯间的门,无声地荡开一扇,汪曼春朝那个方向开了一枪,十几支枪陆续扣响。
灯亮,等待着枪声渐稀,有一支枪从门口抛过来,沿着地面,旋转着,滑行到无人的空地上,停了。
汪曼春的枪慢慢放下。
明楼从门后走出来。
这一晃,竟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她本以为见到他,至少可以像个寻常的同门,无怨无尤,点头一笑,可是事到临头,她没笑,只说:“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她挥手,十几支枪,迟疑地放下了。
明楼站定,离汪曼春十步远,他说:“师妹如今,是汪家的掌门千金了,何必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见识。”
这回,汪曼春倒是真的被逗笑了。“别说得他好像多么微不足道似的。”她说。
他九岁那年跟你回来,你怕有人追查凉河事件的幸存者,就把他交给了梁仲春。后来你集结旧部,调查你的恩师被秘密处决的缘由始末,就有了76号。
他十岁那年,76号为掩盖存在的真实目的,开始袭击凉河自由战线在国家机构中的渗透者,你怕他的名字沾染上血腥,给了他一个明家次子的身份,把他交给了母校。
他十八岁那年,你预感到身份被揭穿,怕牵扯出他来,为了不让他落在国情局手里,又把他送回了76号。
“桩桩件件,你在这个孩子身上花了多少心思,我怎么能不格外留意?”汪曼春说。
明楼向走廊深处那条岔道,匆匆掠了一眼,光线很暗,他知道,那是青瓷掩蔽的地方,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他觉得汪曼春这番话,一定把青瓷吓着了。
“青瓷是凉河事件的唯一生还者,我不应该这么做么?”明楼反问。
汪曼春冷笑了一声:“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看看你是怎么待我的。”
“你一毕业就和我分手了,我不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见我,我只知道你的老师死了,你受了委屈。我可以为你诛神灭佛,不惜担下所有罪名,你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你的敌人是我叔叔。”
这句话像一只喙爪锋利的鹰隼,在半空中盘桓过后,留下长长的沉默。
有点突兀地,青瓷反驳了一句:“令叔父主张的法案是1076号,毒蛇就把组织命名为76号,他冒着暴露组织真实目的的危险暗示了你,你是没注意,还是假装没注意。”
在这件事上,青瓷莫名地明白汪曼春,他明白,她不是忽略了76号和1076号法案之间的联系,她只是想听那个人亲口对她说。
明楼扬声,向走廊尽头反驳回去:“大人在说正事,小孩插什么话。”近乎训斥。
青瓷低了低眸子,不吭声了。
明楼又沉默了一会,说:“没告诉你我是在和你叔叔作对,是我不对,你知道真相后,匿名向国情局提供线索,揭发毒蛇还活着,我被秘密监视了三年,算扯平了。”
“说说今天的事,你有什么条件?”他心平气和地问。
汪曼春莞尔一笑:“那要看您,想跟我交换什么。”
“青瓷以后和76号没关系了,我会把他带走。”
汪曼春回身,向走廊那头看了看。“那得劳烦您,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明楼说。
汪曼春沉吟片刻,说:“既然您手上握有邻国与凉河自由战线暗中联络,共同策划恐怖袭击的证据,那场袭击为什么没被阻止?”她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承诺。
明楼回答:“是我知情未报。”
汪曼春点了一下头,又问:“76号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明楼回答:“恩师遗命,清除凉河自由战线渗透者。”
汪曼春掂量了一下这个答案,差强人意,她继续问:“您的恩师,是丧钟行动唯一的策划者么?”
明楼本应回答,是。可他回答得更为不留余地,他说:“丧钟行动,从未发生过。”
汪曼春摇了摇头:“我凭什么相信,您会保守秘密到最后?”
“凭青瓷在你手里。”
“这不够。”
明楼目光一淡,说:“你也不过是为成全你叔叔生前身后一世清名,我保证,凉河通讯站在那场恐怖袭击中,除我和黎叔之外无一生还,黎叔被你杀了,我没有关于丧钟行动的任何证据,以后也不会有,放心了么?”
汪曼春没有答话。不过看得出,这个交换结果,她认可了。
明楼扬起眸子,向汪曼春身后扫过去,他说:“还不过来。”
青瓷的手在衣边攥了好久,几乎没了知觉。他记起了梁仲春的话。
“他为了保护你,就要部分牺牲他的计划,要你何用?”
青瓷不很清楚,明楼的全部计划到底是什么,但他很清楚,就在今夜,这个计划牺牲了很多。机关算尽,他终究拖累了明楼。很多年以前就在拖累了,他都不知道。
要你何用?
青瓷从掩蔽中走出来,两个人隔着一条走廊,遥相对峙了片刻,明楼看着他,话说得更不客气:“等我八抬大轿抬你么?”
小白眼狼。竟然说要放下他。
偏巧当着小白眼狼的面,又被汪曼春揭穿了这些年的难处,好像求着他别放下一样。仔细一琢磨,心里就特不是滋味。
明楼在气头上,电话里说得一句比一句好听的话,就像不算数似的。
青瓷穿过了围困,汪曼春始终没发话,十几名手下不好阻拦,也不敢松一口气。
明楼没等他,转身向楼梯间走去,青瓷赶上,追在他身后,两个人隔了三步远,都没去拾地上的枪。
汪曼春很不甘心,她在两人身后,无言地持着枪,却无从下手。
她说不清更怨憎谁,也说不清那两人之中,杀死谁,留着谁,才更让她快意。
在青瓷回头的一刹那,她决定把他们都杀了。
那时,两个人站在楼梯间门口,青瓷转过身,挡住了明楼。
子弹出膛。这一枪因为犹豫,并没有打中。几个手下纷纷开火,子弹击在门上。
明楼一只手拦腰搂过来,从青瓷半敞的衣襟中,拔出了他的枪,另一只手把他扯到身后,他推开门,一面后退一面还击。
汪曼春身旁四五个人倒下。明楼和青瓷退到门内,枪声仍在响,门在缓缓阖上,渐渐隐去的一线光亮里,明楼的枪口锁定了汪曼春,最终没有扣响。
那道门,永远地阖上了。事实上,汪曼春只开了一枪。不是出于善意,她只是,忽然很想念叔叔,她想,叔叔要是知道,这破空而来的杀念是因为妒忌,一定会觉得丢脸。
明楼捞住青瓷的手腕,踏上地下二层,地下一层,一步不停,只有青瓷知道,那只手的力度有多重,几乎把他的腕子捏碎。
两个人疾步走出一层大厅,青瓷抬头,观景台上的全息影像还在亮着,系统自毁还没被执行。步伐稍一顿,又被明楼拽了一把。
他的思绪停在明楼来时,地下三层灯亮的那一瞬。
三十二层和大楼的供电相互独立,大楼的未公开部分,应该就是它的所在。
地下三层之下的未公开部分,在大楼停电的时候,应该还可以开启,否则就不算是完全独立,所以,地下三层的供电,应该来自那个独立电源。
事情变得容易了。不必找到未公开部分的入口,只要地下三层电路过载,独立电源就切断了。
青瓷挣开明楼的手。
明楼早有防备,他抓着他的肩头,把他扳回来,让他面对着自己。“从今天起,青瓷和阿诚,都得听我的。”
“听谁的?哥,还是毒蛇?”青瓷挡开肩头的那只手。
明楼把青瓷的手一拧,扣在身后。“你敢走回那个地方,以后就别叫我哥了。”
“你就当我叛变了五分钟。”青瓷低身一转,反抓住了明楼的手,他用了明楼想也没想过的一招。
他在明楼腕子上,狠狠咬了一口。跑了。
小白眼狼。真是属狼的。
王天风的指挥车就停在广场边缘,他远远看见两个人争执了几个回合,阿诚往大楼里跑,广场上一声枪响,阿诚身子一栽,扶在一层大厅的门边,缓慢地,跪倒了。
开枪的是明楼。子弹擦着阿诚的腰间,刀一样划了过去。
楼顶,全息影像熄灭。整座城市,静场了片刻,三十二层冲出了火光,玻璃碎片,和连绵的巨响,如同倾盆大雨轰然降下,泼红了半边夜空。
地面抖动,震源远在地下三层之下,几秒后,渐渐归于平静。
火焰和灰烬,星星点点坠落下来。
明楼走过去,半跪下来,在门边捉住阿诚的手,绕在肩头,他以为阿诚会挣开,可是没有,阿诚迟疑了一下,另一只手,也环上他的肩,将他搂住了。
明楼揽过他,怀里的身子在发抖,体力透支了。他在他背上轻拍,两个人安静地相拥了一会。
腰间的枪伤不深,可是血渗得很快,明楼取出手帕,轻压在出血点上,阿诚抽了一口气,没忍住,压抑地叫了出来,下巴硌得明楼肩上生疼。
从前在学校,不管什么伤,阿诚是绝不肯当着明教官的面喊疼的,明楼知道,这会,怕是快崩溃了。
缓了一会,阿诚说:“哥你别着急。”声音沙哑,可是,没有哭。
“看这样子,自毁程序只针对出入口和读取端,资料库在地下,应该只是锁死了,肯定没毁,只要它还在,就没人敢诬陷你当初没把资料传回来。”
明楼静默了好一会,才说:“阿诚,你借我十分钟,给我当一会那个十一二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担心的听话小孩,行么?”
阿诚在明楼颈边蹭了蹭,没说话。
明楼又说:“十三四岁,也行。一分钟,也行。”声音竟是哽的。
伤口正疼得厉害,阿诚笑一下,眼泪就砸在明楼的衣领上。他说:“那时候最盼着长大,觉得长大了可以懂得你,陪着你,保护你,哥会过得好一点,不用那么苦,只要这么想着,就什么都不怕。”
我也没想到,我长大了,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没想到,是我让你过不好的。对不起。
阿诚心里这样想,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明楼扶着他的肩,让他对着自己,他端详了一会那双潮湿的眸子,凑过去,额头轻抵在他的额上,低声说:“别长大,你长大了,哥就老了。”
阿诚傻笑了一下,他说:“我又不嫌弃你。”
消防警控制了火势。王天风封锁了大楼。广场上很凌乱,但是,很安静。
王天风经过两个人身边时,目光一侧,明楼正搀扶起怀里的人,他和王天风交换了一个阿诚看不明白的眼神,错身而过。
整座城市进入二级戒备,交通状况不是很好。
雨一直落,挡风玻璃上一片水光斑驳。
红灯。明楼看了一眼身边的位置。
阿诚看着窗外,身上盖着明楼的大衣,肩头落下来一角,明楼伸手,为他盖了盖好,手沿衣襟滑下来,在覆盖之下,找到他的手,轻轻握过来,放在腿上,拇指在手背抚摩着。
阿诚没回头,只对着窗上的反光笑了笑。
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