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木桌子上放了一套清雅精致的茶具。

一只修长的手执着茶壶，往桌上的茶杯里缓缓倒入茶水。

茶水淡绿，水汽氤氲，清香四溢。

林酉听见水声，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坐起。

他这才发觉，天已经大亮了。

林酉心道，自己真是太不成体统了！以客人的身份在百泉宫，居然睡到这么晚才起！

他胡乱拢了拢睡得乱成一团的头发，朝倒茶的人看去。

那人身穿暖黄色衣袍，背对着他，就坐在桌子旁边的小凳上，正慢条斯理地沏茶，只留一个挺直清癯的背影，气度雍容。

这是……谁？

林酉有些警觉。这人趁他入睡时，悄无声息进了自己的房间，自己竟没有丝毫察觉。实在是……

不过表面上看起来，这人动作极为放松，悠然自在，似乎并没有恶意。

林酉盯着这道背影，看着这人暖黄色衣袍上的刺绣花纹，莫名觉得这背影熟悉得很，一定是一个十分熟悉的人。但又像是很久没见过了，一时想不出究竟是谁。

他正要下床一探究竟，那人先察觉了他的动作，率先开口了。

“醒了？”

熟悉的声音。

林酉一个激灵，像是被雷劈了，定在床上一动不动。

“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肯来见我？”那人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笑意。他缓缓转过身子，露出一张笑意盎然的脸来，慈眉善目，眼若星辰，温润如玉。

林酉喉头一酸，眼圈微红。

“小酉。”这人叫了一声林酉的名字。声音并不大，却仿佛穿透林酉的耳膜，更像是从林酉的脑海里直接发出来的。

林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从床上直接滚到地上，踉踉跄跄朝端坐桌边的宋铮跑过去。刚迈出一步，他却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晃动，无法站稳，随之而来的是从高空猛地落地的坠落感——

林酉连被带人从床上滚到了地上，额头重重着地，发出“砰”的一声。

他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还是深夜。

……原来是梦啊。

他揉了揉额头，心头怅然若失，又涩又苦。

“林酉？你怎么回事？”宋青云的声音突然响起，睡前刚刚放在枕头旁边的锁魂灯一闪一闪。

“吵醒你了？抱歉……我方才不小心……”林酉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落在地上的被褥，又铺了回去。他还未从美梦落空的失落中抽离出来，难过的很，声音有些发涩。

“啊……没事，我白天本来就不能说话，一直在睡，倒也不缺觉。”宋青云本想揶揄林酉这么大了睡觉还会掉床，但是听林酉声音不对劲，便改了口。

宋青云想了想刚才的情形，道：“你刚刚睡觉时就一直不对劲，一直翻过来翻过去的，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林酉没有立马回答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索着什么。

半晌，他勉强笑了笑，道：“好梦。”

“好梦？少骗人了，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谁信啊。”宋青云的语气带着微微的不屑。林酉简直能想象到宋青云说这话时的表情，大概是脸皱成一团，嘴角一边下撇……

林酉叹了口气，语气微凉：“你觉得，人死后变成魂魄，会不会给人托梦？”

半夜三更，突然说起鬼魂之类的东西，饶是宋青云这个魂魄都觉得阴森森的。

宋青云丝毫没有一缕魂魄该有的自觉，他听到林酉的话，有些被吓到了，顿时有种寒毛直竖的感觉。抖了抖锁魂灯里的身体，宋青云声音发颤：“你……突然说起这个干什么？大半夜的，怪瘆人。”

林酉：“……”怕什么，你自己不就是个鬼魂吗。

当然，林酉并没有说出心里所想的话。

林酉话头一转，开门见山道：“我梦见宋叔叔了。”

宋青云愣了愣，道：“我爹？”

林酉道：“嗯。在梦里他问我，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去见他。”

“我想……去看看他，还有我娘。”林酉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

宋青云道：“好，我和你一起去。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

“就现在。”林酉笃定地道。

“什么——？？？”宋青云发出尖锐的叫声，他简直要跪了，“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半夜去那种地方？你疯了吧？！”

林酉已经穿好衣服，披上外袍，着装整齐。他穿好鞋，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看了看外面。

月光如水，一轮明晃晃的圆月高高悬在深黑的天上。

林酉解释道：“百泉宫里那么多眼睛看着，根本避不开，白天恐怕是不行的。只能晚上。”

宋青云脑袋空白，已经不大清醒，他晕乎乎地想了想，觉得林酉说得确实在理，却还是不太能接受现在就出发的突兀行动。他颤声道：“今天晚上就去？会不会有些仓促，要不明日看看黄历，选一个良辰吉日，再去祭拜？我觉得……”

“你怕吗？”林酉插口道。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害怕……”一听到林酉的话，宋青云忙道。但从他发抖的声音来看，他的话似乎并不十分可信。

林酉微微一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不怕，那就走吧。"说完，抓起宋青云的锁魂灯，塞入袖中，飞身从窗户出去了。半路，他又偷偷潜入百泉宫放酒的仓库，解开仓库的禁制，顺了一坛好酒。

子时三刻。

踏着细碎如雪的月光，林酉施展轻功，毫不费力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奔去。

夜晚的百泉宫景色和白天大相径庭，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即使有月光的照映，枝叶繁茂的松柏还是一团黑影，白日里巍峨庄严的墨心阁也压迫感十足，无端可怖，又无端诡异。

林酉浑不在意，脚步轻盈。

不多时，他便到了百泉宫后山的墓地。

墓地在一片树林里，四周全是黑黢黢的松柏，在无风的黑夜里岿然不动，说不出的诡异。

凭着记忆中的位置，林酉朝那些排列整齐的坟包和墓碑一一看去。

借着月光，他找到了——

三块青石墓碑，连成一行，上面分别写着宋铮、玉生烟、宋青云三个名字。

林酉紧紧抓着手中酒坛上的麻绳，无声无息朝那边走去，走得极为缓慢，极为轻柔，像是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魂灵。

一步一步。

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踉踉跄跄。

终于，他走到了墓碑前，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头的悲意，一下扑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林酉双手撑地，哭得不成样子，背影孤寂，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袖子里，宋青云的锁魂灯吸了吸鼻涕。

滚烫的眼泪扑簌簌落在泥地上。林酉原本以为经过三年，自己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可真正重返旧地，重新见到此情此景，还是有种不实的荒谬感。

过了好一会儿，林酉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抬起脸，重新看着眼前的三座墓碑。

距离他上次见到它们，已经过了三年。林酉明明白白得记得，三年前这三块青石还是崭新的，一尘不染，如今再见到，它们经过风吹日晒雨淋，已有些陈旧，背阴处爬上了少许青苔，满是时间流逝的痕迹。坟前也冒出了一些经年累月生长于此的花草。

林酉绿色的眼睛里带着水光，眼白上满是方才哭出的红血丝。他颤抖着伸出左手，摸了摸宋铮的碑石，挤出一丝笑容，道：“宋叔叔，你让我来看你，我这就过来了。”

他从袖中取出锁魂灯，放在自己身边。

“爹——玉姨——”宋青云嚎哭起来。

林酉打开带来的那坛酒，酒香浓郁，清透的酒液全都被他一一倒在了三座坟前。

“抱歉了，这次只能喝酒了，下次，我一定带下酒菜过来。”林酉对着墓碑道。

林酉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眼前冰冷的墓碑。

半晌，他道：“我现在已经找到青云了……你们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青云重新复活，然后，查明真凶，亲手杀了他，为你们报仇雪恨！”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像是把每个字都在嘴里嚼碎了再吐出来。

宋青云突然道：“林酉，我记得，你先前说，是魔教人把我的魂魄收集起来的，魔教之中似乎有人想要让我还魂？”

林酉道：“不错。”

宋青云继续道：“那……我的尸身在什么地方？”

林酉道：“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在魔教的地盘。既然有人想让你还魂，那自然不可能只带走你的魂魄。”他皱了皱眉，想到了什么，道：“除非是借尸还魂，借用别人的身体，可那样的话，让本来就不向契合的身体和魂魄融合为一体，难度会更大……”

宋青云道：“唔……所以，这里埋的是什么？”

林酉瞬间感觉到一声惊雷炸响在脑海里。

对！

所以这里埋的，如果不是宋青云的尸体，那到底是什么？！

别人的尸体吗？！

宋青云道：“要我说，就挖开看看，棺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酉道：“你确定？”

林酉活这么大，第一次见有人想挖开自己的坟。

宋青云莫名有些愠怒，他对着还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假想敌道：“哼！顶着我的名头在我的棺材里躺了那么久，等我挖出来了，绝对饶不了你！！”

林酉：“……”

悲痛的气氛烟消云散。

林酉已经没有力气问宋青云是不是认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