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内莉娅饶有兴味地晃了晃手腕,殷红的葡萄酒汁撞动水晶杯壁,卷起小小的水花。
她发现左手边的阿尔弗雷德和卡萨帕露出愤怒的神色,只是阿尔弗雷德更稳重些,微微皱了皱眉就没有更多表示。卡萨帕却没有那么好的城府,“哗啦”一推餐盘,就要站起身,然后被兄长搭住肩膀摁了回去。
“别冲动,”阿尔弗雷德附在弟弟耳畔低声说,“交给父亲处理。”
卡萨帕气得脸色涨红:“这么重要的场合,这个野种竟然如此放肆。”
“他越放肆越好,”阿尔弗雷德用眼神示意面沉如水的威斯特公爵,“这样父亲才会明白,谁是值得器重的,谁又只会给家族拖后腿。”
卡萨帕神色悻悻地坐了回去。
兄弟二人自以为谈话私密,却不知柯内莉娅的听力远比寻常人灵敏。她将这番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长眉轻挑了挑。
“野种?”她回味着这两个字,嘴角绽开弧痕,“有意思。”
仆人们拦不住擅闯宴席的不速客,那道身影摇摇摆摆地到了近前。没等看清长相,柯内莉娅先闻到一股极浓重的酒气,眉心不易察觉地蹙动。
但是下一瞬,所有被冒犯的错愕不悦烟消云散,因为她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这是个年轻男人,看年纪与阿尔弗雷德相仿。在没见到他之前,阿尔弗雷德也算是个俊秀出色的年轻人,但是所谓的“俊秀”与闯入者相比,立刻成了被人踩在脚底的灰土。
在这座以阳光闻名的城邦,眼前男人却有一副冰雪般白皙的面孔,长眉斜飞、眼角入鬓,分明是挑衅的姿态,却因其无可挑剔的容貌,让人生不出丝毫的反感情绪。
甚至于,他踉踉跄跄地走到近前,一手撑着长桌角对柯内莉娅俯下身时,久经战阵的女武神忍不住想扶他一把。
“这位美丽的姑娘就是今天的贵客吧?”他笑嘻嘻地说,“我父亲总算长了一回眼,老实说,如果他以往邀请的客人是你,而不是那些令人作呕的老头子,我一定天天待在家里,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走了。”
威斯特抓着酒杯的手指缓缓收紧:“塞维尔,你太失礼了。”
然后他看向柯内莉娅:“很抱歉,让您感到冒犯,我这就让人把他带下去……”
两名仆从闻声上前,这一回可不是清秀的侍者和柔弱的侍女,他们抬起的胳膊肌肉隆突,一看就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卫士。
但是那双手抓住闯入者的肩膀后再也无法挪动,因为柯内莉娅反握银刀,在他们手腕处轻敲了敲。
“没关系,”她说,“让他留在这儿吧,我并没有觉得受到冒犯。”
卫士果然放开手,却不是因为柯内莉娅的话,而是那一敲正好扣中麻筋。他们从手腕一路麻到肩膀,再也发不出力,眼神也变得惊疑不定。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他们下意识看向威斯特公爵,后者沉吟片刻,摆了摆手。卫士随即退下,再没有人挡在柯内莉娅与闯入者之间,闯入者咧嘴一笑,可还没开口,忽觉脸颊一紧,竟是被柯内莉娅捏住下颌,抬起面庞。
所有人:“……”
“你的名字是塞维尔?”柯内莉娅说,“能肆无忌惮地闯入这里,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告诉我,你姓什么?”
闯入者在那双紫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脸,被人捏住下巴端起面孔,这是一个略带轻佻的举动,往往由男人对女人做出。但是这一刻,性别颠转,柯内莉娅成为掌握主动的那个人。
有点意思。
“塞维尔·Li·威斯特,”他说,“这是我的名字。”
果然。
柯内莉娅故作诧异:“你姓威斯特?这么说来,你也是威斯特家族的少爷?”
塞维尔没说话,眯眼斜睨着餐桌另一端的威斯特公爵。
“我是什么人,得看公爵阁下的说法。”
柯内莉娅跟他一起把目光投向长餐桌的另一端。
到了这一步,任谁都看得出蔷薇伯爵对这个闯入者很有兴趣。威斯特公爵稍一沉思,很快做出决断。
“塞维尔是我的第二个儿子,”他用庄重而不失和蔼的口吻介绍说,“他跟其他人不一样,总喜欢往外跑,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也是正常的。”
“因为不确定他归家的日期,我没有安排他一同接待客人,这是我的疏失。”
柯内莉娅明知故问:“第二个儿子?可您刚才介绍时明明说过,卡萨帕殿下才是您的次子啊。”
卡萨帕脸红得像是要溢出血,眼睛里射出愤怒的火光。阿尔弗雷德搭在他肩头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挪开,手背上暴起根根分明的青筋。
威斯特公爵神色如常:“卡萨帕和塞维尔不是一个母亲,家中排序,习惯把他们俩分开算。”
柯内莉娅心说:果然,这小子是个私生子。
“私生子”这个名目,无论古今都屡见不鲜。对大多数掌握权柄的男人来说,孩子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是一种很正常的情况,好比另一个时空,柯内莉娅的父亲,布伦塔尼亚帝国的皇帝陛下——查尔斯·DI·布伦塔尼亚,就先后有过不下五位王妃。其中,第五王妃玛丽安娜是鲁路修和娜娜莉的亲生母亲,也是柯内莉娅最崇敬的人。
但母亲是否拥有正式的名分,对其降生的孩子身份有着巨大影响。鲁路修和娜娜莉虽然年幼,却是板上钉钉的皇室继承人。可若孩子的母亲未经册封,只是个无名无份的情妇,那她所生的孩子亦不具有继承皇位的权利,甚至连“布伦塔尼亚”的姓氏都要改掉。
这就是私生子,与婚生子相比不仅地位低下,而且没有权力。
从卡萨帕那句“野种”不难推断出,眼前的英俊青年塞维尔就是这样一个私生子。
换作另一个时空,柯内莉娅也许会认同卡萨帕对异母兄弟的鄙夷和不屑。但是此时此刻,“低微”才是柯内莉娅的同类,她非但不会因为对方特殊的身世而有所鄙薄,反而有种“得遇同类”的兴奋。
“这样啊,”她说,“东方有句古语,叫‘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这位塞维尔少爷的风采,就能想象公爵阁下当年的风姿。”
威斯特的男孩们同时变了脸色,用一个私生子来比拟身份尊贵的家主,这显然是一种羞辱。
可威斯特公爵并不在意:“看来,伯爵阁下对我的第二个儿子很感兴趣?”
“确实很有兴趣,”柯内莉娅坦然点头,“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让这位塞维尔少爷,带我去城堡顶楼领略方才提到的画作。”
“不知,您是否同意?”
威斯特公爵大方地比了个“随意”的手势。
塞维尔十分乐见这样的事态发展,对自己的异母兄弟挑衅地扬了扬眉,而后对柯内莉娅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请。”
柯内莉娅大大方方地搭住他掌心,两人相携离去,背影仿佛一对璧人。
卡萨帕再也按捺不住,抬手将一只水晶高脚杯狠狠掷出,“啪”一声脆响,殷红酒浆流淌过雕花的白色大理石面。
威斯特公爵面不改色,招一招手,自有仆人上前收拾干净,又为卡萨帕换过一只新酒杯。
十八岁的男孩在家族中颇为受宠,抬手又要丢出。这一次,他的兄长摁住他,因为他们父亲没有温度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
“知道塞维尔为什么选在今天回来?”
卡萨帕腮帮咬得死紧:“为了让我们……您和哥哥难堪。”
“如果你这么想,那才真的中了他的圈套,”威斯特公爵抿了口酒,那不是招待客人和孩子们用的红葡萄酒,而是来自极北之地的一种烈酒,浓香四溢,同时后劲十足,被当地人称为“生命之水”,“他选择这个时机现身,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贵客看到,威斯特的男孩们是多么幼稚而沉不住气。”
卡萨帕一愣。
“像蔷薇伯爵那样的女人,这辈子也许见过无数的男人,她太容易透过他们精致脆弱的外表,看穿他们的心,”威斯特公爵淡淡地说,“你空有狮子般的身体,却没有狮子一样的心,即便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也抓不住它。”
卡萨帕不服气:“我本来也没想被那女人看中,可是还有哥哥在……”
手腕处突然传来剧痛,是阿尔弗雷德狠狠掐了他一把。如何分配那位尊贵的女伯爵是兄弟俩私下的商议,然而这番筹谋是不能被自己父亲知道。
“你的哥哥是一个绅士,绅士是降服不了母狮的,”威斯特公爵叹息,“如果做不到,就换能做到的人上,这是威斯特的家规。”
兄弟俩脸色同时微白。
如果做不到,就换能做到的人上,不管是赢得女伯爵的芳心,还是成为威斯特的下一任家主。
与此同时,柯内莉娅在塞维尔的引领下走上漫长而不见尽头的螺旋楼梯。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不必担心被人盯梢,能放心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猜到你和威斯特家族渊源匪浅,却没想到真相是这样,”柯内莉娅似笑非笑,“你骗得我好苦啊,罗宾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