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倾泻而下,青鸟们聚在甬道的两侧,沉默的凝视着落白。
而此刻的落白也明白了为何它们宁可被凤冰儿吸尽生命力也不肯离去。
凤凰乃是百鸟之王,想必异世界的凤凰对这个位面的魂兽青鸟也有着帝皇的威严,青鸟们自然心甘情愿的为她献上一切。
那只折返回去寻找孩子的青鸟,将头颅放在小青鸟冷透的尸体上,试图感知胸膛处早已消失的心跳。
见到落白出来,它下意识的抬起头,龇牙露出凶狠的表情,作势要攻击。但随即它就感受到了落白身上多出来的那股让它无法忤逆的气息。
它被血脉之中的压制力按下脊骨,被迫收起了所有的锋芒。
落白很少有思绪这么模糊不清的时候。他心中在想很多事,鲜有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最后,他也只是将一众青鸟都扔在了身后,张开冰翼,飞出巢穴。
一直到回到悬崖上,落白脑中还有些嗡嗡作响的感觉,似乎青鸟啾啾喳喳的啼叫声仍萦绕在耳畔。
“叛徒!叛徒!”
“卑劣可耻!”
“帮助人类残杀同胞的叛徒!”
直到王冬大力晃了晃他的肩膀,那些声音才如同潮水一般散去。
“你怎么了?”
看出了他从悬崖下回来后便心神不属的王冬皱眉问道,语气是毫无掩饰之意的担忧。
“我没事,”落白敛了心神,回道:“青鸟的叫声吵的我有些头疼而已。”
“那你休息一下,萧潇还得有一阵才能完事。”
话是这么说的,但王冬的脸色毫无放晴之意。
落白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同时也隐隐有些猜测,可他现在实在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安抚王冬。
两人在萧潇身旁坐下,落白闭目养神的同时将魂力游走了一个周天,再次睁眼时心绪已经平复了许多。
王冬仍是最初的那个动作,双目凝视着防护罩外的事物,充满警觉。
若是放在以前,落白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找来麻烦事。但不知为何,此时落白缓了缓气息,还是对王冬的背影平淡的发问了:“你在生什么气。”
非常笃定的陈述句,没有一分一毫阴阳怪气的意思,只有纯粹的疑惑。
这样的疑惑,比单纯的阴阳怪气更令王冬火大。
“哦,原来你知道我在生气啊。”
他冷冷地回敬了落白这么一句。
若是换了一个什么人来给落白这样的冷脸看,他的下场绝不会太好看。但落白却并不将王冬的“冒犯”放在心上。
“你在生我的气。为什么?”
三人行的关系中,落白与萧潇更为亲密一些,他也感受到了王冬对此颇有微词。但直觉告诉他,此时此刻王冬生气的绝不仅是这一件事。
落白想不出答案。他也不喜欢去揣摩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所以,他会直接发问。
王冬冷笑了一声。
此前种种,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了对待落白最有效的沟通方式就是打直球。所以他转过身来,目光灼灼。
“我为什么生气?这可就要从三年前讲起了。”
三年前?
没有想到他会一下子扯出这么久,落白抬眸凝望着王冬凌厉的神色,等着他的下一句指控。
“三年前。在星斗大森林。帝天来要走你的时候,你突然就说要跟他走,一点征兆都没有!完全没有跟我们商量过,就自己做了决定!凶兽之首有多么不好对付有多么危险!可是你呢,你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我们会不会为你担心会不会焦急到快要疯了!刚才也是,你要去引开青鸟,完全没有问题的战术,但你连多跟我商量一句都不愿意!你甚至都懒得等我回你一个‘好’!我们的意见想法你统统不放在心上!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自己置于险地!你以为你去打头阵、去把一切危险的可能都扛在自己身上我们就会放心放轻松吗?你以为这样做就是对自己好对我们好对整个团体好吗!你可真是错得离谱!无论是我、萧潇还是霍雨浩,我们宁可被敌人打到重伤也不愿意一直揣着对同伴的担忧然后什么也做不了的只能在原地祈祷他平安回来!”
王冬是真的怒极了,语速越来越快,到后来的几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现在颇有几分怒发冲冠的感觉,眼神中充斥满了盛怒的冰冷,情绪激动到了眼眶和脸颊都有着微微的泛红。
“你真的有拿我们当真正的同伴吗?!”
空荡的峡谷中,回音阵阵回荡,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平寂至极。
落白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
王冬所言确实不错。
他习惯于“承包”面临的所有危险,又或者说,他在潜意识里不习惯将自己的安危交托于人类的同伴们。
这没什么好意外的。他连信任魂兽同伴的时候都没有过——因为从出生到现在,他就从未拥有过“同伴”这种东西。
未重修成人前,他是独一无二的特殊存在。冰帝与雪帝告诉他他生来就是极北之地的主宰者,指引他变得更强大。等他有了一定实力后,双亲就会带着他巡视极北之地的各个魂兽族群,然后让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坐稳魂兽共主的位子。在这些战斗中自然是他一人独自面对敌人,冰帝和雪帝在战况不会危及他生命的时候绝不会露面。等他打遍极北除了双亲外无敌手之后,他就更不需要“战友”了。
冰帝和雪帝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要教会落白如何“并肩作战”。这倒并不是作为双亲的失职,而是极北之地的君主确确实实的不需要那种东西,就像是鱼不需要自行车。帝皇尊荣独一无二,他需要臣民,需要双亲,需要引导者,但唯独不需要“同伴”。
毕竟那时候,任谁也想不到,落白有一天会重修为人、进入人类的世界,去接触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作为极北之地的魂兽共主,某种意义上落白是孤独的。作为史莱克的一员,落白也同样的孤独。
从一开始,他在潜意识里就以“与史莱克决裂”为前置情景而行事。他每做一个决定,都会思考一番若是日后和人类的同伴们翻脸了,应当采取怎样的策略,并在此的假设下给自己留退路。
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从未真正的相信,他与人类的关系能一直“长治久安”。这种不能与任何人道的隐忧,裹挟着落白一次又一次的做出,与“融入人类世界,融入人类同伴”背道而驰的决断。
导致他无法相信自己可以一直与人类共处的原因,就是他无论如何也没能将自己的心态从“魂兽”扭转为“人类”。
当他看到人类猎杀魂兽时,就会忍不住在心里想,若是有一天被围剿的是自己,那么应当用何种方式逃脱;当他不得不对魂兽出手时,就会一再手下留情,只要是能不杀的就留一条活路;当他夺走了曾经的同胞的性命时,无处不在的愧疚与罪恶感时时刻刻的凌迟着他的良知。
他无法站在人类的角度去思考身边发生的事。即使是不厌其烦的去强迫自己转变心境,到最后也只会是徒劳无功,外界一点点的刺激便能打回原形,重新回到魂兽思维的框架里。
他会和王冬、萧潇保持堪称亲密的状态,甚至偶尔会享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刻,但那也不过是因为目前的三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冲突罢了。一旦失却表面上利益共同体的身份,三人间的温馨便会摧枯拉朽般的被击溃。
——在这一刻,深度的剖析了自己内心的落白,终于明了了一件事。
他是决计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人类的。他是绝无可能与自己曾经的魂兽身份彻底一刀两断的。
这无关任何其他的原因,也并非是落白下不定决心的缘故。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落白一直积极的试图成为一名真正的“人类”,这些坚如顽石的问题才会如此的暴露无遗。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就只是单纯的不可能而已。就像斗罗大陆的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升起,夜空中的星星不可能大过月亮,骨\血\灵\肉可以被剥离但灵魂的归属无法被更改。
一个魂兽,活了十万年的魂兽,是不可能变成人类的。
落白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的认识到这个事实。
重修为人很简单,所以他下意识的以为,转变心态也不会难到哪里去。
但是他忘了,有关肉\体的难题不过破而后立,灵魂的囹圄却是要先剥\皮再抽\骨,大卸八块后永远的剜下心脏上最柔软最脆弱的那块肉,再用烧红的刑\具打上灼痛的烙印,最后随意的将裸露在外的一切内里放回躯/体/中,拿针线潦草的缝合一下,勉强能看却破破烂烂的样子正是所谓的“新生”。
然后烙印开始在体内溃败,连同心脏一起变成一块烂肉。
他要么永远的做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要么就以碾碎自己身上所有漂亮的、发着光的美好为代价,变成一个不再是“自己”的存在。
但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啊。骄傲到宁愿就此死去也不想溃烂。
但是,落白在心里问自己,妈妈怎么办?母亲怎么办?另一半的自己怎么办?
死很简单。死后的一切不简单。
残酷的现实不允许他一成不变,内心的坚持不允许他坠向堕落。
所以他只能强忍下一切,时时刻刻的被痛苦之火煎熬。
——
落白沉浸在这心神俱震的莫大恍惚中,直到一只温热的手触上了他的眼尾,他的双眼才再度聚焦。
王冬那张脸凑得极近,先前的暴怒一扫而空,举而代之的是甚至可以被称之为惶恐的担忧。
“你、你怎么了?”
他急的连说话都有些磕巴了,用最柔软细腻的手心轻轻擦去落白眼角处的湿润。
“是我语气冲了点,但是你怎么就哭了啊!”
在这一刻,落白的魂魄终于落回了原位,灵台清明,思绪归轨。
看着王冬手足无措的样子,刚刚脱离巨大的痛苦情绪的落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然后他就得到了王冬更大声的惊恐吼声:
“完了完了!先哭后笑、你真的被我骂傻了?!”
本就离得很近,王冬在情绪激动中又下意识的向前一扑,整个人直接“盖”在落白身上了。落白一只手抓上了王冬的手腕,另一只手条件反射的撑在身后的土地上,稳住两人的身形
落白:……
他有些无语的呼出一口气,生平头一次这么真情实感的咬牙切齿道:“你才傻了。”
见他终于有了点反应,王冬松了一口气,脸上也带了笑意,连声道:“太好了,没疯,没疯。”
落白缓缓地露出一个“老人地铁手机”的表情,不甚明显的做了一个深呼吸,抓住王冬手腕的五指也隐隐的有了些要收紧的迹象。
但是感受着仍覆在脸侧的温热,他还是强压下来想要挥出一拳的冲动,语气中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发觉的柔软。
“你——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