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叔的开车又稳又快，很快就到了圣安医院。

下车后，他一路领着赵熏熏他们往赵父的病房去。

直到到了门口，祥叔这才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顾清华。因为之前赵熏熏的婚事，这人现在已经是最不招赵家待见的。这样贸贸然让他跟着进去，也不知道大少爷会不会生气。

赵熏熏看着老管家盯着顾清华的样子，明白了他犹豫的意思，宽慰他道：“哥哥有分寸，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祥叔这才点了点头，转动了病房门的把手，带着几个人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套房，第一道门进去，是病房配备的会客接待室，再往里面还有一道门才是真正的病房。

接待室空无一人，祥叔走到里间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

赵熏熏看着门把手自里面转开来，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拧紧，她既想念哥哥，又怕见到哥哥。大哥虽然一向都偏爱她，可这回确实是她自己任性的出走，直到爸爸病重才回来……如果他要骂她，她也是该受着的。

她低着头，看着门打开来，又被轻轻关上，一双手工制作的精制的皮鞋踱到她面前，“爸爸吃了药刚睡下了。”

“嗯~”她点了点头，仍旧不敢抬起来，“哥。”低低地叫了一声，不敢看他。

脸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捧起来，赵熏熏垮着脸看向眼前的赵自荣。

人瘦了，脸也尖了。这是什么样子，她还委屈上了？

赵自荣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妹妹，他从来都是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如今看她这个样子，就更是心疼多过于责备。

可他下一秒就看向了赵熏熏的身后。一张脸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顾先生，谢谢你把我妹妹送到这里。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您请回吧。”

赵熏熏看着大哥，他从来对人都是谦逊有礼客客气气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被他下驱逐令的。

她转而看向顾清华。他听了赵自荣那样不客气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甚至还带着一丝歉意。

“是我应该做的。赵小姐平安回到你们身边，算是我的任务完成。”顾清华看了一眼赵父紧闭的病房门，又看回赵熏熏道，“帮我问伯父安。”

“好。”赵熏熏点了点头。

赵自荣看了看他们，仍旧对顾清华冷着脸，“顾先生，不送。”

饶是被这样赶着，顾清华也不着恼，他仍旧看着赵熏熏，淡淡地跟她道别：“那么，再见了。”

赵熏熏：“再……”

他没等她把第二个字说出口，就转身带着李一平走了出去。

赵熏熏望着门口怔了一会儿，还是追了出去。

还好他走的并不快，在楼梯口就被她追上了。

“顾清华！”她朝着他的背影喊他的名字。

顾清华闻声回过头来。

待走到他面前。赵熏熏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又不知道怎么说。

顾清华却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于是先开口道：“我先回顾公馆。这段时间我暂时不会离开上海。答应了你，会把身上的伤先养好。”

赵熏熏点点头，想说的他都说了。

顾清华微笑着：“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她抬眸看他。正对上他的眼。

他问她还有什么要交代。还能交代什么？她摇了摇头。

“那回去吧。你的哥哥在等你。”顾清华看着赵熏熏的身后道。

自从她跑出来，赵自荣也从父亲的病房跟了出来，就远远的看着楼梯口的俩人。

赵熏熏颔首：“那……再见了。”

“嗯。再见。”

目送顾清华下了楼。赵熏熏这才又回到了父亲的病房里。

彼时，父亲还睡着。齐正和祥叔还在会客接待室的沙发上坐着。

赵熏熏和赵自荣俩兄妹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爸爸一向身体很好。怎么会突然病的这么严重？到底是什么病啊？”赵熏熏一开口就是询问父亲的病情。

赵自荣却不急着回答她。他看着齐正道：“阿正，你也是刚回来。先回家休息吧。尔尔知道你回来，这会儿也在家里等你。”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赵父的病况，他暂时不想让齐正知道。

齐正也不是个傻的，当然能听出赵自荣话里的意思。看来赵父的病，另有隐情，他一个外人在这里听着也确实尴尬。

齐正起身回道：“好，熏熏现在回到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离家这几个月，尔尔应该也挺担心我的。那你们兄妹叙旧，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

赵自荣感激的点了点头：“谢谢你。”

赵熏熏也站了起来，道：“谢谢你，齐正哥。”

面对赵自荣的谢意，齐正还能坦然接受，可赵熏熏的谢却让他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些许苦涩的笑来，他问她：“跟我还这么客气干嘛？”

赵熏熏沉默了。他的意思太过明显，可是不客气，又怕他有更多的误解。

齐正收敛了脸上的苦涩，继续笑着免她为难，“好啦，我先走了。我妹还等着我呢。”

赵熏熏点头应道：“嗯，那再见。”

“祥叔，你帮我送一送齐医生。”赵自荣对祥叔道。

祥叔了然的点了点头。

等两个人都出去了。赵熏熏才又在沙发上坐下。

“爸爸到底怎么了？”

赵自荣斟酌了一下，有些事情该让她知道，他轻声道：“爸爸不是生病。是中毒！”

“中毒？！”赵熏熏惊叫出声。

“嘘~”赵自荣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似乎是害怕什么人听到。

赵熏熏压低了声音急切问道：“怎么会中毒呢？”

赵自荣兀自叹息了一声，继续跟赵熏熏说道：“你知道的，我们赵氏从来不跟日本人做生意的。”

赵熏熏重重地点了点头，身为赵家的女儿，她当然知道！

“但是淞沪会战之后，国军撤离上海，这里几乎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爸爸作为商会主席，还在坚持着不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原则，自然就被盯上，他们来软的不行，就用了这种下作的手段。找人混进了商会，在爸爸的茶水里动了手脚。”

赵熏熏听着哥哥说的这些，握紧的双拳不由自主的在颤抖，她是既震惊又害怕。这种防不胜防的伤害，比战场上的明枪明炮还可怕。

赵自荣看出妹妹的情绪，挪动了下身体靠近她，他握紧了她颤抖的双手。父亲这一倒下，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好在发现的还不算太晚。这几个月虽然偶有昏迷，不过医生也说了爸爸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伤了的身体已经不可逆转，后面就是要靠我们自己精心护理。”

赵熏熏认真道：“这个可以交给我。”

“嗯。”赵自荣欣慰应道，“我们的熏熏长大了，也开始有担当了。”

赵熏熏含泪嗔道：“我早就长大了，是你们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好好，是我们不对！”赵自荣无奈的哄着她道，“但是熏熏，除了照顾父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什么任务？”

“我和玉姨商量过了，我们准备把爸爸和赵氏迁去香港。原本如果你没有回来的话，玉姨会陪爸爸先过去。现下你回来了，那么这个陪爸爸先过去香港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有护理的经验，一路上照顾爸爸会更妥帖。”

陪爸爸去香港？赵熏熏愣了一瞬，微微颔首道：“我接受这个任务。”

赵自荣欣慰道：“那好。一会儿祥叔回来我让他先送你回家，你收拾下行李。后天招商局有班船去英国，途经香港。票我已经买好了。”

“后天就走？”赵熏熏下意识问道，“这么急么？”

“是的。”赵自荣看着她，“如果你想和他道个别。还是有点时间的。”

赵熏熏心虚的避开赵自荣的眼神道：“谁要跟他道别。”

“人家一路照顾护送你回来。刚才临走的时候还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你如果连道别都不道一下。怕是太没有良心了吧。”赵自荣不无叹息的道。

“哥，你是在说齐正哥？”

赵自荣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不然你以为我在说谁？”

赵熏熏不敢再接哥哥的话，这个时候那个人的名字简直就是他们家的禁忌。

可是还有一件事，赵熏熏还要问问。

“哥，赵磊是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问？你见过他了？”赵自荣原本也没想到要跟她说这个事情，去香港的事情已经让他忙的焦头烂额。可她偏巧就问了出来，说明这两人已经见过一面了。

“嗯，就在不久前，在码头。”赵熏熏略去了赵磊跟着一群特务在抓人这件事，“他说的话奇奇怪怪的，说什么‘你’爸爸。我爸爸不是他爸爸么？这人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赵磊的身世，我也是在你走后，爸爸住进医院后，听玉姨说的。”

赵熏熏捂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赵自荣：赵磊的身世？

她会有这个反应，赵自荣一点也不奇怪。当初玉姨告诉他的时候。他的内心也是被震动到了的。

“你知道的，赵氏是父亲十几岁的时候从爷爷手上接过来的。爷爷去世之后，其实留下的这份家业，基本就是一个空壳。可是几百个工人还要吃饭，几个旁支的叔伯又要乘机来分家产。在爸爸最难的时候，是那个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的赵青和他一起扛了过来。后来在两人的努力下，赵氏渐渐又有了起色。可是也因为锋芒太过外露，动了别人盘子里的肥肉，而遭到了报复。”

赵父以前常说商场如战场，上海滩是富人的天堂没错，可是富人的生活有时却也是如履薄冰。

赵自荣继续讲着：“那一次，爸爸和青叔去乡下的厂子巡视。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劫匪。尽管父亲言明愿意用身上所有的钱财换他和青叔的性命。可是对方根本志不在钱财。拿着斧子，二话不说就砍向他们。”

赵熏熏听得心惊肉跳，赵自荣却还得接着讲下去：“青叔用自己的命护住了我们的爸爸。而快要临产的青婶得知了丈夫的死讯之后，伤心过度，提早生产。最后孩子是生下来了，可她也因为失血过多，走了……”

听到这里赵熏熏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个孩子就是赵磊？”

赵自荣点了点头。

“可他又怎么会成了我们弟弟呢？”

他父亲和我们的爸爸有那样的一起长大患难与共的感情，又有救命大恩，如果收养赵磊做儿子倒也不难理解。

赵自荣似乎猜到了妹妹在想什么，解释道：“因为我们自己的弟弟没了。”

赵熏熏心头震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出生后不就，母亲就又怀上了。因为本来身体就没有恢复好，这一胎怀上的时候，医生就告诉过她，最好能不要这个孩子。可我们妈妈的性格啊，外柔内刚，她坚持的事情，就没有人能说服她。这大概也就是作为母亲的天性吧，对于她来说，那毕竟也是她的孩子。怎么会说舍弃就舍弃。那个被坚持生下来的孩子，我们的弟弟，最后还是因为先天不足，在出生的第三天就夭折了。”

赵自荣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弟弟夭折的事情，爸爸让家里所有人都不许告诉妈妈。这个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无疑是给她送了一张催命符。同样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在极度的悲伤之下，很快想到一个办法，把刚出生的赵磊，那个刚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抱来，从此就把他当成他们的儿子！”

“难道妈妈就没有发现？”

“是的，她其实一直就知道。但她一直没说，她只是把这些郁结埋在自己的心里。直到去世前，她才拉着玉姨的手，跟她说，她去陪弟弟了……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妈妈一直知道，她一直在自责。爸爸觉得对不起妈妈和你，毕竟如果不是他，你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妈。本来这个秘密他也准备一辈子不说的，直到赵磊把你送走，父亲气急了，才一时冲出了口。”

原来这么多年的弟弟居然不是弟弟。原来父亲的宠爱里还包含了这么多对母亲和对她的愧疚。这一天太多的事情，让赵熏熏一时之间难以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