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血肉模糊化出无形力量,将置于世界外的庄北生生拖拽到现实,逼他看到血腥的真实,忘记这个世界的虚假。
庄北呆板的伸出手,想触碰他,想安抚他,但手指在触摸到到森森白骨前,他又蜷住手指不再动作。
他怕自己的手指刺痛笛安的血肉。
是的,他怕。
这是庄北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清晰感知到“怕”所包含的情绪,这种情绪像是无形的手,抓住他的心脏,尖锐,又憋闷。
庄北皱眉,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不起。”
“别……”
充斥血丝的眼球紧盯着庄北,他颌骨动了动,艰难回声:“……别道歉,你不需要道歉,你什么错都没有……”
庄北喉间一涩,他知道自己这声道歉来得突兀,但他又觉得自己该道歉。
他明明可以更快的,他有机会让笛安更早解脱,如果他足够果断,如果……
“庄北,不要道歉……想要留下的,一直是我,你没错……”
失去皮肤包裹的笛安不仅发声模糊不清,也没法表现出生动的表情,只能用那双突兀的眼球直勾勾望着庄北。
那样的眼神让庄北觉得熟悉,他见过很多次,虽然不合理,但他还是觉得,笛安现在是在笑。
就像从前那样,浅笑着,用安抚的语气说,没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庄北恍惚一瞬,随后便是控制不住的伸出手。
他跪倒在地,不顾一切的搂住了笛安粗粝硬硌的骨骼,他感受到了那颗裸露空气中的心脏,毫无隔阂的跳动通过骨骼传导,一下下撞击到他的心。
他有些茫然,很久艰涩发出声:“……疼不疼?”
“啊……”
被庄北抱起的笛安发出一声喟叹,他说:“……不疼。”
他其实很想抬手回抱庄北,但他身上早没有肌肉支持他做这个动作,只能继续嗬嗬发声:“……之前有些疼,现在不疼了……你抱紧一点,我就舒服了……”
庄北默默将他得骨架抱得更紧了些,起身离开后院。
鲜血浠沥沥落下,浇淋在白花绿叶上,血红的印记烙了一路,庄北没管身后惨不忍睹的地面,将笛安带回了他们的婚房。
轻轻把人放在床上后,他才低声询问:“这个刑罚,会持续多久?”
“已经结束了。”
虚弱的一句话刚讲出,笛安的血肉便开始疯长,一层层组织蔓延交替,将他露出的骨骼重新包裹。
庄北站在满地鲜血中,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笛安,确认他恢复如初后,才弯下腰,想将人抱进浴室清洗。
笛安顺势将半身鲜血的庄北扯进怀中,他捧着庄北沾染上血迹的脸,亲了几口后,开始一本正经的鬼扯:“被我吓坏了吧……”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本来就不是大事,我不想让你再分出精力管这些破事,我自己扛扛就过去了,我早就习惯……”
笛安喋喋不休,庄北神情木然,他跨坐在笛安身上,听到“习惯”两字后,终于忍无可忍捏住他的嘴唇,打断道:“你是觉得,你会给我带来困扰,才不告诉我?”
被捏住嘴唇的笛安,挤出一副委屈表情,抱着庄北就开始呜呜咽咽的撒娇:“可不是嘛……本来就看不上我,还让你知道我那么没用,被狗东西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可不得直接悔婚了……”
庄北无言,他松开笛安的嘴,僵着脸语塞半晌,道:“我没有看不上你,也不会悔婚。”
笛安红眸一亮,追问:“那就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非我不娶?”
庄北抿唇没有回话,他脑中全都是笛安刚才的凄惨模样,现在根本说不出半字打击笛安的话。
“嗯?是不是?”
被笛安殷殷注视着的庄北,纠结许久后,叹了口气,点头承认:“嗯,非你不娶。”
这四个字刚从庄北嘴中吐出,笛安的红眼肉眼可见的一亮,兴奋得头发都要立起。
他满心欢喜,抱着人就是一顿乱蹭,边蹭还边感慨:“值了值了,有你这句话我吃什么苦受什么刑都值了,我也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我非你不嫁~”
“老公——”
衣服都要被笛安蹭飞的庄北听到着拉长音的两字,又是耳根一烫,虽然昨晚笛安喘息着叫过无数次,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有些无奈的抱住笛安乱蹭进胸口的头,道:“放开我,我去清扫一下外面。”
笛安闻言,二话不说果着身子就将人利落抱进浴室,他将庄北轻轻送进放满温水的浴缸后,才傻乐道:“外面交给我!你洗澡~”
“慢点洗,我扫完外面要你一起洗~”
庄北坐在浴缸中,看着笛安利索将长发束成一个冲天炮,拿着清扫工具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可等笛安清扫完,回到浴室中时,洗干净的庄北已经穿好了浴袍。
他拿毛巾擦了两把头发,随口道:“水给你放好了,快点洗吧。”
还想鸳鸯浴的笛安撅嘴控诉:“你为什么洗那么快?是不是故意不等我?”
“不行,你再洗一遍,你不和我洗我就不洗了”
“你也可以等出魇之后再洗。”庄北放下毛巾,顿了一下,道:“都准备好了,如果你想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离开……”
“等等。”
笛安忍不住打断庄北,他收敛笑容:“先去一趟瑞泽蒂家吧,我觉得,我们还是要仔细问一下他想要怎样的婚礼……”
庄北看着笛安,暂时没有回声。
他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因为很明显,对于瑞泽蒂来说,无论是婚礼仪式和还是现场布置都不重要,他只在乎婚礼中,能活生生和他结婚的雪曼。
“好。”
纵使是无用功,但既然被笛安提出来了,庄北就不会拒绝,他点头,继续道:“你洗澡,我……去找一下我爸妈。”
笛安怔住,他瞬间意识到,庄北是要去跟任雾和向华生做最后的道别。
“要不要我陪你去。”笛安紧盯着庄北,试图从他微垂的眼眸中找出些什么。
庄北回:“不用。”
被庄北果断拒绝的笛安不觉意外,他知道庄北肯定会选择独自面对,他也知道庄北不需要他的支持,但是……
笛安敛去担忧,露出笑:“好,我等你。”
任雾和向华生的作息非常规律,庄北换好衣服后,找到了在院中打理花草的两人。
见到庄北,任雾有些意外:“Zberin,新婚愉快。”
向华生神情严肃,语气不善:“那小子还没起床?”
庄北道:“没有,在洗漱。”
向华生哼一声,没再开口。
任雾拉着庄北坐到廊下,她为庄北倒上一杯热茶,温声道:“这茶里放了些药材,可以养身体。”
庄北点头,端起茶浅酌,微苦的药香萦绕鼻尖,热气熏蒸到眼眶。
他放下茶杯,眼眸有些水光。
庄北盯着任雾,甚至不舍得眨眼:“妈妈,我要走了。”
任雾喝茶的动作一滞,她放下茶杯,看上去没什么起伏,只不急不缓问:“今天吗?”
庄北点头。
刚坐下的向华生听到这话,脸色沉了沉,问:“和那小子一起离开?”
庄北点头,点完头,他又道:“他对我很好。”
任雾勾唇一笑,点头道:“我看得出来,安安很看重你,他的眼里都是你,你性子沉静不会表达,他热情又细腻,很……适合你。”
“最重要的是,你也喜欢。”
向华生蹙着眉,最后叹出一口气,道:“不管以后那小子怎么样,你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庄北看着他们,又有了那种喉咙被死死缝合的无力感,说不出半个字,甚至没办法顺畅的呼吸。
苦闷在胸口滞压许久,他还是开了口:“你们……”
“Zberin,你知道我们的名字都有什么寓意吗?”任雾忽然的发问,打断了庄北。
庄北有些愣,答:“不知道。”
任雾伸手摸向庄北微微湿润的鬓发,娓娓道来:“我和你爸爸认为,取名字是一件庄重神圣的事情,我们会提前查阅很多资料。”
“就像我给自己取的华文名,任雾。”
“我查到,‘雾’在华文中,是造出彩虹的水滴,我喜欢彩虹,因为彩虹在我们是象征幸福,我更喜欢造出幸福的‘雾’。”
庄北点了点头,夸赞:“无论意义还是读音都与‘Rainver’相近,寓意也很美,是很好的名字。”
“是吧,你爸爸给自己取的名字就没那么浪漫。”任雾看向华生。
向华生接过话:“我喜欢华文,更向往和平的联邦群星,所以给自己取了一个这样的华文名。”
任雾调侃:“可‘向华生’和Sabirina沾不上半点关系,你取的名还是不如我。”
说了那么多,庄北也终于慢慢意识到任雾想要和自己说什么,他有些迟疑的问:“那我的……”
任雾告诉他:“Zberin,在最早的赫兰斯语中,寓意和平。”
和平?他的名字,寓意和平?
麻意猛然窜上头皮。
困惑和疑问瞬间充斥庄北大脑,他的胃部开始疯狂的抽搐,眼前的一切画面瞬间远去,耳边只剩下嗡咛。
“我从来不知道。”
语气空前虚弱。
察觉到庄北不对劲,任雾忙解释:“赫兰斯早年间的语言体系与现在有所不同,这是你触及不到的知识,那是乌弗尔还没从赫兰斯独立出去时,所有人共同使用的语言。”
庄北紧紧拧眉,看上去疑惑到有些失常,他的话也开始有些失去逻辑:“我的名字是……从前的和平?我……”
任雾握住他冰凉的指尖,温热的触感拉回庄北零星理智。
“Zberin,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说,你完成了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最大的期望。”
轻柔的声音试图抚平庄北混乱的思绪,但收效甚微。
任雾看着庄北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浅绿眼眸,认真道:“我想,你会给自己取名庄北,会毫无芥蒂在北部战区救各种人,是因为憧憬和平,那告诉你这个寓意,或许能让你得到些鼓励。”
“Zberin,我们为你感到极度的自豪,无论你的工作于现实有没有意义,在我们心中,这份工作意义永远深重。”
“和平不仅是我们对于你的寄托,更是我们对于你到临的这个世界的期望,我们希望,你能生活在和平中。”
嗡咛夹杂这些扼住庄北心脏的话,在耳边混乱回荡,但任雾温柔的声音根本无法透到他的眼底,只能催促深处的暗涌失控。
向华生说:“我们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些,在如今局势下,这个名字的寓意永远蒙尘才是对你的保护。”
数百年不休止的战火,磨灭了赫兰斯与乌弗尔同源共流的原生情谊,曾被共同传唱的古语,也在仇恨的冲刷下逐渐鲜为人知。
从前的和平早化成了现在的禁忌。
“Zberin,你不是第一个向往和平的人,但你是第一个用行动追寻和平的人。”
向华生的眼中泛起波澜,他说:“生命与和平,永远高于一切。”
任雾和向华生看着他,眼中满是欣慰:“Zberin,你做到了。”
不对。
庄北的手指在颤抖,尤其是右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任雾的手。
不对。
怎么该是这样?他怎么会被寄予这样的期望?不该的,他杀了那么多人,他是仇恨的根源,他该用一生赎罪,他怎么配叫和平,他……
“不对。”
冰凉的液体从脸颊滑落,庄北狼狈的向前跪倒,一把拖拽住惊诧的任雾。
他第一次那么失态,脸色苍白,只能无助的摇头。
他否认:“我没有,我不配……”
这样的庄北让任雾惊慌,她尝试托起庄北。
却捞了个空。
任雾抬手一看,十指已经变得虚无,同时,庄北的话在他们耳边炸响:
“……不该的,不该存在的,这样的名字不该存在的,我也不该存在的,这样的名字不该给我的,不对啊……你们也不存在啊。”
任雾和向华生在听到这话,不约而同的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