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都知道!”
鲜血浸湿的指尖镶嵌进笛安脖颈处的肌肤,可他就像没有知觉一般,双目泛红盯着上方失控的庄北,直至自己被逼出了眼泪,也毫无挣扎。
笛安抬手伸向庄北,却不是反抗。
他缓缓拥住庄北发抖的脊背,用难以呼吸的嗓子艰难发声:“不是你的错……”
庄北身躯一僵,清明半瞬,眼前出现了笛安逐渐涣散的瞳仁,他下意识猛收回手,连连后退了几步。
笛安猛喘几口气后,没有半刻停顿的起身,他试图去拉庄北的手,却又被他抗拒的推开。
“你滚!”庄北神情深恶痛绝。
庄北全身没有哪处是完好的,尤其是右臂,骨肉都尽数翻了出来,浑身浴血,宛若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笛安眼角还挂着没有干透的眼泪,他望着庄北,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现在能说些什么。
【你现在必须离开这里,庄北现在是真的会杀了你。】
装出了声,他语气严肃:【你刚才的表现让庄北认定你早知他记忆受损,还蓄意接近他,现在你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被庄北彻底恨上了。】
笛安没有反应。
事态紧急,装怕笛安真死在这里:【就算你留下来也没有任何用,只能白送一条命!庄北的过去没有你,但他依旧到了未来,说明他的过去根本不需要你,没有你他也能活下去!】
【不,他现在最需要我。】笛安紧紧盯着庄北,痴迷又悲伤。
他问:【除了我,还有谁能站在他身边?】
庄北身边,不剩一个人了。
战友是敌人,敌人是同胞,他信任的都在欺骗他,他信仰的都是谎言。
除了笛安,没人能站在庄北身边了。
笛安不顾装的阻止,一步步靠近庄北,语气近乎哀求:“我会陪着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庄北听不到,他盯着自己满手的鲜血,茫然呓语:“我杀的……都是我的同胞,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是错的,错的……”
“什么都是错的,我错了,错的是我……一切错都在我!”
笛安喉间一哽,眼眶乍然酸涩,他哑声安抚:“……不是你的错,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杀人,我们去救人,好不好?”
庄北神情空洞,没有回应。
笛安抱住他,反复道:“……我带你走,我带你走,好不好?”
庄北猛地一颤,似从梦中惊醒,他不顾自己满身伤口,开始剧烈的挣扎。
笛安平息无果,忙不迭退开,生怕庄北将自己的伤口扯裂。
“你别怕,我……”
庄北瞬间拔出原子枪,指着笛安,咬牙低吼:“骗子……你是骗子……滚……”
笛安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我不会走的。”
“杀了我吧,要我走除非我死,只要我还剩一口气,我都会缠着你。”
“……”
笛安上前一步:“为什么不杀了我?”
庄北没有回答,而是反常的平静了下来。
没等笛安再开口,庄北毫无征兆的扣下了扳机
嘭嘭嘭——
庄北朝笛安连开了三枪。
没有击中要害,但也彻底断送了笛安行动的能力。
笛安跪倒在地,看都没看一眼冒血的伤口。
他仰着头,只问庄北:“为什么不杀了我?”
庄北没有回半个字,他上前撕烂笛安的衬衫,简单替他止了血,然后又掏出了束缚绳,将人捆了个严实。
笛安盯着失去情绪起伏的庄北,接着道:“杀了我也没事的,但别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他惨淡一笑:“如果你不亲自杀我,我会理解为你是不舍得,我会觉得,你爱上我了。”
庄北冷眼瞥了笛安一眼,然后用衬衫的碎布死死堵住了他的嘴。
“Z?”司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庄北动作一滞。
司禾身上也没少挂彩,他没注意到庄北的反常,而是盯着地上被捆成粽子的笛安,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庄北没抬头看司禾,只低低回:“我要带他回去……对峙。”
司禾皱眉,没明白庄北这句话的意思,但他没有问,而是道:“刚清点了一下,我们队还剩……六个人。”
庄北没有回声,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文青他们已经安装好了跃迁锚点,总部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应,我们很快就能……”
“你知道吗?”庄北忽然出声打断。
司禾目露困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庄北抬眼盯着司禾,像是逼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赫兰斯人?”
司禾更加疑惑,以为庄北在说胡话:“你在开玩笑吗?”
“你不知道。”庄北点头,越过了司禾。
他拎着捆成一条的笛安,走向远处的跃迁锚点,此时跃迁锚点也有了些动静,提示众人即将有战舰抵达战场。
一阵无形的空间波动后,一艘小型战舰出现在战场。
驾驶舱里下来了两个穿着制服的人。
他们看到满身血腥的庄北,微惊:“怎么不处理伤口?”
庄北没理他们,自顾自向前。
那人继续道:“总部派我们来查看情况,如果这里满足撤离条件,会再派战舰前来接应……”
庄北像是没看到他们,直直往他们身后的战舰走去。
那人见情况不对,伸手拦住庄北,皱眉道:“听没听见说话?我们要先查探现场情况……”
“滚。”
两人被这冷漠的“滚”字弄得一呆,挡住庄北的手也下意识松了力道,眨眼间,庄北已经带着笛安上了战舰。
“干什么!下来!”两人忙上前。
庄北置若罔闻,熟练发动战舰,起动的气浪将上前阻止的两人瞬间轰飞,庄北驾驶着战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地上的两人如临大敌,顾不得爬起,掏出终端开始呼叫:“总部注意!”
战舰上,庄北一言不发,掐断所有定位系统,并且屏蔽了总部的指令,朝一个坐标径直驰去。
穿过那条他熟悉的陨石带,再越过乌弗尔星的外空防御系统,他稳稳降落在军机总部的大楼。
远处有纷乱的警报声。
他们正在慌忙搜寻失踪的自己。
庄北没有心情警惕外界的动荡,他拎着笛安,选了条无人的路,轻车熟路绕过巡逻的守卫,停在了一个冰冷的研究室前。
门禁系统认出了他,还给他开了门。
看来总部还没来得及将庄北的权限全部收回。
研究室里只有一个人。
因为失血过多,笛安变得有些昏沉,微阖的眼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骤然瞪大,脸色也变得暗沉。
他见过这个人。
在第三层魇里,在火主神为庄北捏造的罪孽中,有这个人。
小小的庄北将他救了回家,而他却在醒来后,开枪杀了庄北的父母。
“老师。”庄北这样叫他。
费无冉听到这声呼唤后,有些惊诧的抬头,看到来人是庄北后,他下意识一喜,戴上眼镜忙走过来。
“Z,你来了,来得正好,我给你看看……”
嘭——
一声果决的枪响后,费无冉满眼不可置信的缓缓垂首,看到了自己滋滋冒血的腹部。
庄北面无表情,没有放下手里的原子枪。
费无冉捂住伤口,脱力倒地。
他抬头,看向庄北,神情由惊诧转为冷漠:“你都知道了。”
庄北没有回答,就这么看着他。
“太久没进战场,我好像失去了该有的敏锐。”费无冉盯着庄北血肉模糊的右臂。
“不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并无多少失望与遗憾,只是困惑:“按理来说,你没法拔出这个芯片。”
庄北没有理他的话,他丢下还在淌血的笛安,一步步走到费无冉面前。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的老师,一字一顿:“为什么?”
费无冉没有回答,他反问狼狈的庄北:“为了什么重要吗?”
“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你除了接受现实,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腹部的血止不住,费无冉干脆放弃了摁压伤口。
他瘫在地上,语气虽虚弱,却透着异样的偏执:“Z,在哪个星球,杀什么人,其实都一样。”
“就算你是赫兰斯人又怎样?杀谁不是杀人?杀他们,杀我们,不都一样?人比人又能高贵在哪?你杀赫兰斯人和杀乌弗尔人又有什么区别?”
明明已经濒临死亡,费无冉甚至还能扯出一个笑。
他看着庄北,继续道:“Z,别矫情这些无意义的事,那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该放下这些无用的情感,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真相,我可以叫人再给你植入一次芯片,让你再忘记一次。”
费无冉说到这,笑容逐渐变得狰狞,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因为他可怕的思想。
他一边嗬嗬喘气,一边急促道:“再忘记一次,心安理得做乌弗尔的利刃,成为乌弗尔的英雄,好不好……”
“不好!”
庄北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理智,他疯了般扑到费无冉面前,目眦欲裂的质问:“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我把你当老师,我把你当我的父亲,十六年!你骗了我十六年!”
“你凭什么心安理得!我又怎么心安理得!”
被庄北扯起的费无冉,艰难咳出两口血。
血沫沾染了他花白的头发,让他有了弱者的姿态,但他的话语却依旧凌人之上:“我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
“你是假的英雄,我可是真的英雄。”
费无冉眼眶也变得通红,他朝庄北狞笑着,刺耳高喊:“是我捣毁了萨乐姆,是我覆灭了乌弗尔最大的威胁,我就是英雄!”
“我培养出了乌弗尔最强的战争机器,我怎么不算是英雄!?”
吼完这两句,费无冉忽然像泄了气的气球,似乎要油尽灯枯。
但他还执拗的低声喃喃:“我是乌弗尔的英雄……”
“那我呢……”
庄北的泪晕开了他脸上凝固的血,赤红的泪一滴滴落在费无冉脸上,他的哭声逐渐变大,变得声嘶力竭。
他哭得无助又茫然。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老师……你有想过吗,我该怎么办,我是什么,我活着是为什么……”
滚烫的泪将费无冉砸出几分清明,他眨了眨眼,溃散的瞳仁逐渐聚集,再度落在庄北身上。
可他的眼神依旧没有情感,像是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他说:“你是最完美的,你是战争机器,你活着为了杀人……”
“……杀尽,敌人。”
庄北绝望摇头,“我不是……”
费无冉的生机马上就要耗尽,神采却在这时开始了回复。
他死死掐住庄北的右手,神情癫狂,尖声叫嚣:“你是!你就是!你会一直杀下去!杀了我!杀了他们!杀尽敌人!”
“我不是!”
庄北奋力甩开费无冉,他盯着自己被鲜血浸染的双手,神经质的重复:“我不会杀人了,我不会再杀人,我不能再杀人,我……”
费无冉吐出最后一口鲜血,疯魔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即将溃散的瞳孔终于出现了些浮动,许多画面在眼前出现。
Zberin刚到基地时,总喜欢哭着要爸爸妈妈。
他被哭得心烦意乱,动了放弃的念头。
可小小的Zberin抱住了他。
Zberin睁着水汪汪的绿眼,问他,我帮了你一次,你能帮我一次吗?
费无冉答应了。
他用记忆干扰芯片给予Zberin新生。
可直到Zberin长大,他才发现,Zberin对战争,对敌人的仇恨深入骨髓。
这份仇恨让他心惊胆战,又心存侥幸。
还好Zberin是属于乌弗尔的利刃,而不是乌弗尔的敌人。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