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光亮都来自透明的地面,当波粼粼的光晕散到相对两人的面庞时,他们眼里闪动的眸光也实现了共频。
庄北的错愕几乎浮于表面,他没反应过来笛安眼中怎么忽然就清晰的倒影出了自己,他完全没有做与笛安对话的准备,脑中少有的一片空白,只能呆板的与笛安对视。
笛安那句“你是谁”是下意识质问出的,当他看清眼前人的身形,面上的疑惑瞬间褪去,反而升起了些红晕,他快速从地上爬起,利索拍了拍身上的灰,也不敢直视面前人的脸,垂眸张开嘴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才小心低问道:“你是住在这里的神仙吗?”
庄北:……
见这神仙般的人不回话,笛安只当他默认了,又略带羞涩的开口:“那个是你的灵宠吗?”
莫名其妙被从庄北耳边掉下来的装:……
一人一水母在笛安热切的注视下一动不敢动,刹那间眼神交换无数次,皆没有在对方眼中找到答案。
笛安眼神实在太炙热,庄北率先扛不住,道:“我叫庄北。”不是神仙。
清润的声音在空间回响,笛安微微抿唇,表情没变,但两颊的绯色更浓,他又问:“我是被献祭给你的吗?”
庄北觉得笛安问这个问题应该是带着些伤感的,但他怎么都没听出笛安语气中又半分伤心,反而还听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兴奋。
果不其然,笛安下一句就是……
“如果是献给你的话,我也……”
“不是。”庄北止住笛安的联想,严肃道:“我们只是路过,我们不属于这个世界。”
笛安眼睛顿时耷拉下来,语气难掩失落:“所以,我会一个人被困在这里,直到死。”
庄北毫不犹豫:“不会的。”
“你不会离开?”笛安眼中浮起希冀。
庄北语塞,心口涌上不适,半晌才道:“这次,我只是路过。”
笛安神情一黯,心中悲凉未起,他又听到庄北说:“但下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
原本下沉的心脏又鼓动起来,他抬眼盯着庄北的眼睛,或许是碧玉般的颜色太过独特,几息间已在他脑海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又或许是悸动穿透时间,直达了他的灵魂,让他想以信仰的方式,相信庄北的话。
“我会等着你。”笛安忍不住上前一步,再度认真道:“我会等你来找我。”
脚下的另一个世界又有了响动,活将留存的玩家一个个送离魇,随后意味深长的跺了跺冰封的池面,消失在了原地。
这样的画面本该让笛安感到绝望,因为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已经完全放弃了他,他将留在这里独自面对空洞漆黑的天,在看不见尽头的时间里,甚至触及不到脚下更真实几分的世界,成为这个空间唯一的活物,也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死物。
但庄北出现在这里,他似乎填补了笛安心中所有的空缺,纵使那些人的离开,也只能让笛安想到,现在,世界里外,只剩下他和庄北两个人了。
见到庄北后,他忽然觉得,现在的情况也没有那么可怕,他至少能看到希望,虽然渺茫,微弱,忽明忽灭,但确实在未来闪烁。
“我知道这里是哪了。”装收回感知的触手,蹦跶到两人面前,在笛安惊异的目光中道:“他还真是失败,居然能在创立世界初留下这样明显的漏洞,为了填补漏洞,他将这里划入了更高维的规则,时间已经失去最后的效用,所以我们不同时空的我们,能在这里相遇。”
装说完,又抬起指向笛安:“而你,是链接这个世界与上层规则的枢纽,你的存在恰好填补了这个漏洞。”
笛安听到这里也明白过来,这只水母所说的“他”,指的是那只自称活的台灯精。
“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笛安询问的平静,他听见了活对他的指代,他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死人,可他似乎没有经历死亡。
装沉默几秒,道:“死亡的条件是时间,没有时间的世界,是没有死亡这个概念的。”
笛安皱起眉,带着些迷惘道:“也就是说,我会永远介于生与死之间,不,不该说永远,因为我不会经历时间……”
那他算什么,还算是人吗?
庄北忽地打断他们的对话:“你看起来并不在意他们的背叛。”
笛安脸上的迷惘顿时褪去,他抬首看向庄北,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庄北道:“活从来不屑于对人撒谎,你应该确实知道那群人的真面目,所以也该对这次的背叛有所预感。”
笛安没有否认:“有所预感,却没办法逃脱。”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留他们在身边?”庄北问。
笛安垂下眼眸,看向脚下另一个被冰封的世界,那些人存在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风雪掩盖,他反问:“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庄北顿了几秒,回答:“救人。”
笛安抬眼,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庄北没有回答,继续道:“如果放那些人流入其他魇,那他们必然还会继续坑害更多得人,在险恶的环境中,人的底线只会一退再退,放任他们发展壮大,会害死很多人。”
“善良不能太过。”说到这里的时候,庄北都没发觉自己的语气带着埋怨,他微微蹙眉道:“你大可直接杀了他们,何必给他们一个坑害自己的机会。”
听到这责怪的话,笛安不仅不恼,还有些想笑,他微微前倾,靠近庄北无奈苦笑:“是我优柔寡断,我以为人总不会坏得那么彻底。”
“那你现在后悔吗?”对于笛安的靠近,庄北适应得很好,但笛安却被这呼吸交融的距离弄得有些有些羞赧,即使是他蓄谋的。
笛安敛了敛神,道:“还好,应该是不后悔的,至少他们最后只害了我一个。”
庄北看着他,又道:“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选你吗?”
孙卫其实不止有一个选择,活也从没明示过非笛安不可,而且他们三个都与笛安关系最为亲密,并且笛安是他们生存的最大保障,可最后他们几个却还是毫无异议选择笛安。
笛安脸色木了木,道:“或许他们觉得我是异类。”
庄北点了点头:“其实原因很浅显,选出那个死人需要五个人全票通过,如果是你在外面,他们中的任意一个人被坑蒙进这里,你会同意他们的决定吗?你会愿意用一个无辜人的死换自己活吗?”
笛安没有回答,但他们心里都清楚,不会。
无论是谁被送进这里,笛安都会毫不犹豫持反对意见,这个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的善良太过深入人心,孙卫几人也非常明白笛安不会同意他们去坑害任何一个人,所以,他们选择坑害笛安。
“你太过善良,才是他们背叛你的理由。”
笛安唇色泛白,再坦荡正气的心也禁不住如此深刻的剥削,他压下心中酸涩,哑声笑道:“这被你说的,我可能真有点后悔了。”
“不也只有一点罢了。”笛安看着庄北,语气恢复平静道:“我护他们直通高层魇,没经过磨难就不会成长,他们早就没办法在魇里生存下去了,没了我,他们必死无疑。”
当他们决定谋杀笛安时,就已经断送了自己的未来。
庄北看着他没有说话,空气沉寂了几秒,笛安心中还颇有些五味杂陈,他坐了下来,缓了缓,又问道:“你觉得我不该善良?”
庄北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摇头回答:“善良只是你被背叛的理由,不是你的错处。”
笛安愣了愣,失笑:“谢谢。”
庄北看向他:“你不需要跟我说谢谢。”
笛安歪头,勾起嘴角:“你说这样的话,我容易误会。”
“误会什么?”庄北眼神懵懂。
笛安笑得愈发开心:“没什么,我们未来遇见后,关系一定很好吧。”
庄北犹豫了一下,点头:“嗯。”
笛安试探询问:“有多好?”
庄北斟酌几秒,道:“生死之交。”
指他杀死笛安几次后,笛安非缠着他交往。
笛安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满足:“只是朋友?”
庄北这下终于听出些不对了,他挑眉,瞥向笛安:“不然?”
笛安脸又红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那你们知道我怎样能出去吗?”
装终于找到机会插入话题:“要想出去,首先需要我们离开,然后就要看你自己了,高维的规则能碾压这里的一切,只要你学会利用,你就能穿梭于这个世界。”
笛安神情淡了下来:“为什么非要你们离开?”
装道:“因为我们不该存在于这里,这违背规则,而你需要利用规则,我们会干扰你。”
“万一我学不会呢?”笛安又问。
“不会的。”装很笃定:“学习本就是积累,积累在于时间,既然脱离了时间,学成就是必然的结果。”
笛安叹气:“已经开始听不懂了。”
察觉到笛安的低落,庄北开口:“不用担心,你一定会学会的。”
“为什么?”
庄北回答:“因为你恪守自己的规则,如果说这个世界谁最靠近更高的规则,那必然是你,毕竟连这个世界的创造者都不遵守自己的规则。”
“有道理。”笛安又笑了。
见他舒颜,庄北也微微勾起唇,笛安被他笑得眼前一花,忍不住道:“你笑起来真的很美。”
“美?”
“不,我的意思是很漂亮,啊也不是……”笛安有些无措,乌黑纯澈的瞳仁乱晃,磕巴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欢你笑起来的模样。”
庄北脸上的笑容留存得更久了,他点头:“我知道了。”
“好了,我们该走了。”装适时提醒:“再留就要引起规则紊乱了,我先送你出去。”
庄北点头,最后还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毛茸茸笛安的短发,笑着道别:“再见。”
笛安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控住,只见一阵蓝色微光过后,庄北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那只水母。
“你还有话对我说?”
看到这天差地别的态度,装有些想翻白眼,但还是忍住了,认真道:“你应该猜到我们来自你的未来了吧。”
笛安点头。
装继续道:“我不仅来自未来,也来自于高维世界,我的意识同时存在于所有维度,我的意识告诉我,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笛安眼神肃了肃:“什么事?”
装道:“离开这里后,你无论经历了什么,都切记保持一丝理智,届时用那丝理智把我从这里放进活中。”
笛安皱眉,想要开口询问,却被装打断:“现在不明白也没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总之要记住,不放我进来,你就没办法遇见庄北。”
笛安张着的嘴又闭了回去,坚定点头,表示保证完成任务。
“作为报答,我可以帮你一点小忙。”装又道。
笛安眼前一亮,强压下心中迫切,询问:“你一直呆在庄北身边吗?”
装点头:“说吧,要我帮你做什么。”
笛安清咳两声,有些羞涩道:“如果庄北还单身的话,我想请求你在我和庄北相遇后,稍微替我美言几句。”
装的白眼还是翻了出来:“撮合你们是吧。”
笛安红着脸点头。
装虽很想告诉他这纯属多此一举,毕竟未来的笛安过于生猛,让自己帮忙实在是多余,想到这,装泛起坏水:“如果他不单身呢?”
笛安神情骤冷,他抿唇,半晌才艰难道:“如果他过得幸福,那就替我祝福他,如果他过得不好……”
“替我干掉那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装想笑,但是忍住了:“没问题,答应你了。”
说完,装也消失在了原地。直到身边寂静许久,笛安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切不是自己的梦,那双碧玉般的眼不是自己死前的妄想。
但下一瞬,他又开始怀疑,那些究竟是不是真实,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太绝望了,他没法触及什么规则,也不明白怎么脱离这个空间,就好像那点希望从不存在。
他开始意识模糊,他感受不到时间,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变化,他只能一根根拔去自己的头发,将头发一根一根摆了满地,从而让这个世界发生一点他能看见变化。
很快,头发拔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