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二刻,日头毒辣。
南风馆内阴凉,季窈和一跛脚老汉相对而坐,四名或清俊、或英朗的郎君环坐在她身侧,寂静无声。
跛脚老汉外号陈三,他囫囵吞枣喝喝完面前的茶,抬头环视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京墨身上。毕竟方才,就是这个郎君在街上带着自己养女的画像找到他的。
“这位郎君,到底怎么说,我闺女的去向,你们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京墨抬手重新将他的茶杯斟满,淡笑道:“自然是见过无忧小娘子,才会拿出画像来寻她。陈三叔先莫慌,可否跟我说一说,无忧是如何失踪的,平日里常去的地方、常接触的人又都有哪些?我们也好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趁陈三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南星把季窈叫到一旁,将京墨之前得知的情况告诉她。
“这老头找闺女有一阵了,京墨今天出去贴画像也就走了三条街,就有人认出这个娘子是陈三一直在找的养女,陈无忧。据说十六年前老头在铁匠铺子门口捡到她,当时还在襁褓里哇哇大哭。他这人没钱娶不到媳妇,就这么带着这个孩子一直到现在,据说是半个月前失踪不见的,官府的人只出去找了两圈,没什么收获,渐渐的也不找了。”
听到这里,季窈不禁开始心疼起那个红衣女鬼。
“真是个可怜人,连走丢了都没人在意,只有自己的养父还在苦苦找寻。”
“这也不能全怪衙门,”南星回忆起街头遇到的人,说起他们对陈无忧的印象,“听铁匠铺附近的人说,这个小娘子自小行为古怪,陈三除了吃穿上面管一管她以外,其余时间不常瞧见,偶尔发现她在外面疯跑,缠上谁就一直跟着谁不放。这说好听点叫开朗,说难听点,就是难缠。所以官府的人都说,有可能她主动是跟着谁跑掉的,不用花时间去找。”
她自小没有娘亲疼爱,爹爹又要守在铁匠铺里,会养成这样的性子,也是自然。可如今她已经死了,魂魄留在那个破旧的宅子里日日游荡,还要忍受这些人的污蔑,真是让人愤慨。
“既然目前只被认作失踪,那杀她的人必定还藏在暗处,我们一定要帮她找到贼人,伸张正义。”
她说得义正严辞,表情十分凝重,憨态可掬的模样看得南星忍不住笑,伸出手来捏她的脸。
“师娘这就想着替她做主,不怕她贴脸吓你了?”
他如今手不发力,再不像以前捏她这么疼,季窈只轻轻用力就从他手中挣脱,讪笑道:“不要让我一个人去那栋宅子就行。”
自然是舍不得她再受惊吓的。南星凑上前去,长睫扑闪间,眼里带着宠溺。
“没关系,师娘若是害怕,可以抓紧我的手。”
少女瞪他一眼,转身回到众人之中,才发现陈三不知何时已经被京墨送出去。
“怎么就放他走了?都问完了吗?”
京墨看着门外熙熙攘攘的人流,眼神凝起一层薄雾。
“说起女儿的事,一问三不知,既不知道她平日里与谁交好,也不知道她出门常去何处,这样的爹爹,会在女儿失踪后这么久都找不到人,实属正常。”
“那,可有告诉他,无忧已经死了的事?”
京墨摇头。
“找到尸首再说吧,现在说,他恐怕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的。”
收回目光,开始招呼伙计小厮们准备开店迎客。
季窈心里着急,侧眸看杜仲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追着京墨说道:“总归还是要找到她的尸首最要紧,不然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又如何找到杀她的贼人呢?”
“我已经派人去陈三的住处附近和铁匠铺子附近打听了,掌柜不必心急,且等等消息罢。”
可少女是个急性子,要她放着这件事情不做,就这么干等着,别提多难受了。
好在日落西沉,龙都尚未入夜之时,赵大娘子就挺着她圆滚的肚子迈步进了南风馆,因为快跑的缘故,她还在不停地喘气。
“南……南星小郎君呢?”
大堂里忙碌的几人赶紧围过来,问她怎么了。
“我这不是、这不是给他送信来了吗?我家老爷今日派随从九叔会来传话,说是在刘举人府上做客,不回来用晚膳了,我留了个心眼,专门差人去问了刘家夫人,我家老爷根本没有和那个刘举人约好,估摸着肯定是要去私会那个外室狐狸精了,你们可千万帮我把那个外室逮住,想办法把她打发走了,出多少钱我给。”
怕不是花钱就能了的,不过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季窈摩拳擦掌,努力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今天再见到无忧,千万不要被吓到了。
**
时值入夜,仍是闷热。
深林里偶一晚风吹过,季窈仍感觉身上衣衫黏在肌肤上,不甚舒服。
蝉衣旧伤未愈,京墨照顾店里,所以只有杜仲和南星带着她又回到城郊深林里,蹲守在那间破旧的宅院前。
三人还未入夜就已经到了这里,此刻蹲守了接近一个时辰,手脚不免酸麻,还好甄员外的马车如约而至,三人听着宅院另一头竹林外的车轱辘声骤然停止,接着甄员外就一个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从竹林小径走出来。
因为身体肥胖且天气炎热的缘故,他额头热汗不止,所以他一边走着,一边还不忘掏出怀中手绢擦汗。
季窈看着他刚进入宅院,推门进去,屋内小窗里不一会儿便亮起烛火。
“无忧会出现吗?”
南星神色悠哉,眼神除了盯着面前的屋子,更多时候都落在季窈身上。若是被季窈看过来,他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立刻转移视线。
“那老头人都来了,应该会出现的吧。师……”他正开口,一歪脑袋看见杜仲了,急忙改口,“掌柜别慌,我们今日必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层云背后,一轮圆月骤然现身,将宅院外的景色照亮。片刻后,屋子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季窈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僵直后背,整个人目不斜视地盯着那扇打开的门。
南星见她紧张到忘了呼吸,悄悄从一边伸出手去将少女的手握住,少年大掌完全将少女包裹,温热的触感传至少女肌肤,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缓缓的,大门后面那个身影出现在三人面前,季窈看清月光下的身影后,双肩一松,整个人垮了下来。
“怎么还是那个臭老头啊?”
暄明的月色下,甄员外一脸失望,似乎并没有在宅院里等到想等的人,他举目四望,又在院子里转悠两圈,见四下无人,周围树林也一片寂静后,长叹一口气从远路离开。
今日空手而归,南星不忍看见季窈一脸失望,站起身来抱怨。
“怎么回事儿?难道是臭老头没给女鬼约好?还是说,鬼也会失约啊?”
杜仲原本一直靠在树边站着,此刻见事情落空也不恼,神色自若地拍掉身上落叶,转身准备离去。南星拉了拉季窈的衣袖,小声道:“师娘,走吧。”
三人转身正准备离开,季窈不甘心,余光扫到宅院外亮着的灯笼倏忽间被风吹灭,接着一抹白衣白裙的身影骤然从打开的屋门里飘出来,吓得她一个激灵,跳进南星怀里,闭着眼睛,双手缩在他胸膛上微微发抖。
“无忧!是无忧出现了!”
闻言,杜仲立刻转身,一用目光锁定宅院里那抹白色的身影,不同于季窈能看清无忧的脸,他和南星即便此刻离得再近,也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类似人形的白色虚影在他们面前晃荡。
比起游灵出现,南星低头瞧着此刻瑟缩在自己怀里,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的小娘子,激动之余心花怒放,少女鬓间桂花头油的香气又萦绕鼻间,勾得他红了脸。
“师……师娘……”
南星正准备伸手抚上少女后背,季窈虚睁开半只眼睛,用余光瞟着无忧的身影,见她离自己尚远,这才稍稍缓过来,从南星怀里脱身,自顾自地站到杜仲身边,小声道:“现在要怎么办?”
杜仲从怀里摸出黄符,捏紧手里的宝剑,表情肃然。
“再试一次。”
少女盯着他手里的黄符,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等一下,为何方才甄员外与她靠这么近,屋子里都没有传出摔东西的声音,若甄员外是杀害她的凶手,她该恨他才对;若不是,那甄员外于她也于我们无异,会不会,就是因为你们手里有这个,她才会伤害你们?”
南星凑上来,耐心解释道:“游灵阴气极盛,即便死后也会做出很多生前意识里带着的事。而这黄符只是固元护身,对游灵并无伤害,她会反击,只能说明她不想让陌生人进到屋子里面去。”
说话间,杜仲已经冲上前去,无忧见杜仲冲上来,又挥手掀起身边石块朝杜仲砸过去。南星见状也立刻加入,两人迎着无忧而上,一点点朝屋子里面逼近。
屋门旁两只巨大的水缸在之前蝉衣来那次已经破了一个,此刻无忧见他们离门口越来越近,忽然一挥袖子,那只两人宽的巨大水缸立刻剧烈晃动起来,随时可能会飞起来将杜仲和南星砸伤。
季窈在一旁看得揪心,直到那只水缸在她面前摇晃起来,蝉衣胸口那条触目惊心的伤口还历历在目,她满眼惊恐,也顾不上自己会不会武功,迎着两人一鬼就冲上去。
南星看着那抹纤瘦的身影冲进来,连忙开口制止:“别过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冲进院子到了南星跟前,站在两个男子前面,眼睛直直地看着游灵。
清秀的、懵懂的五官,正如她第一次看见的无忧。她看见季窈,神色突然变得慌张起来,还在往杜仲和南星砸过去石块一瞬间全部失去方向掉落在地,接着,飘在半空的身影连连后退,模样看上去像是在害怕什么。
杜仲和南星放下手中剑,目光看看季窈,又看看停滞在水缸后面的游灵,眼中满是惊诧。
那个游灵竟然怕季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