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阜宁的茶楼见面，重矅看过那封文书后，只道：“这是仙妖两界的刑官印，他们分掌两界刑案，有缉捕之权，带走萧宗主并无不妥。”
萧珏担忧道：“可莲舟并非凶手，他们随意将人带走，万一……”
重矅道：“此案关涉妖界，疑犯在定罪之前通常也会收押在妖界，由妖界刑官主审，仙界参与旁听。既然带走他，想必他们已在衍天宗找到蛛丝马迹。”
萧珏眉头深锁：“我相信此事定然与莲舟无关。如今莲舟独身陷在妖界，我担心……”
“妖界刑罚酷厉，萧宗主在妖界受审，免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不过，若查证他与鬼章被杀无关，定也没有性命之忧。”
“妖性暴戾，此番死的又是妖界中人，就算他们不会伤他性命，恐也要吃苦头。”萧珏一时情急，脱口道：“你知道凶手是谁，我们可否把莲舟换回来？”
重矅淡淡道：“刑官不会随意拿人，何况还惊动两界刑官？萧宗主的嫌疑并非交出凶手就能洗刷。”
“这是为何？”
重矅缓缓道：“此事并非只关涉衍天宗……”
萧珏意识到他似乎有话没有说完，但又不知他后面要说什么。
但他直觉他似乎对仙妖两界的事情很是清楚，说起这些，信手拈来，犹如耳闻目睹一般。
“那我去一趟妖界，找到莲舟，把事情问清楚。”
“你贸然前往，他们必不会允许你见重犯。”
萧珏道：“鬼章死在我苍梧峰，我的嫌疑总比莲舟的嫌疑大些。”
重矅提醒他：“你若这样说，不仅见不到萧宗主，自己也会陷进去。”
“可无论如何，莲舟不能在妖界受刑。”
重矅道：“没有什么能与不能，只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萧珏怔然，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冷静的让人侧目。他自己已经足够克制，但仍不免为萧莲舟的处境担忧，可这个人似乎自始至终好似闻听了一个陌生人的遭遇。
对此，他并没有感到一丝欢喜或是欣悦，甚至，他竟生出隐隐的落寞。
很快，他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愧。
他竟然不自觉间用他对萧莲舟的态度，来衡量他对自己的感情：他待莲舟尚且如此，何况自己？
他立马摒弃这种荒诞的想法，认真道：“莲舟不仅是宗主，更唤我一声叔父。无论如何，我得去一趟妖界，断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萧珏……”重矅欲言又止。
“无涯，你身子不大好，此番就留在阜宁，不必陪我一道去了。我已让青霄抓紧查出凶手，我想妖界也并非都是蛮横无理之人，此事定然还有转圜的余地。”
重矅垂眸，看着面前的茶水：“就算你去了妖界，他们也不会见你。”
“总会有法子。”
见他心意已决，半晌，重矅轻轻说了一句：“抱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帮不上你……”
萧珏道：“无涯，你且宽心，此事关涉人妖两界，本就牵连甚广，我虽多年不曾参与宗门事务，从前也算有些经验，总能周旋一二……”
重矅看着他，目光深邃，如一深潭。萧珏被他的眼神看的心头一紧，他握住他的手：“无涯，你怎么了？”
重矅道：“此番我就不陪你去了……”
萧珏道：“无妨，你留在此处我才安心。”
“萧珏，也许……”
“什么？”
重矅没有按原话说下去：“……我只是觉得，我修为平平，病体难支，或许，今后的一切风雨，我都无法与你一同承担。”
萧珏毫不在意，目色诚挚道：“我不需要你承担这些，如果可以，我希望今后，我能为你挡去所有风雨。”
重矅说：“可你总会有疲惫的那一日，如果每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日子久了，也许某一日，你便不再需要我了。”
“无涯……”
“……万事当心，早去早回。”重矅反握了握他的手，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在阜宁等你。”
萧珏起身离去，重矅立在二楼看着他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
他既希望他明白他的意思，又希望他永不明白。
他看似与他站在一起，与他并肩同行，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在以后每一场可能的暴风雨中，他都只能隐身。
因为，他不再是谢无涯，也永不会再是他。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数十万年来，从没有人走到头过。
他们看似是两个人，实则只是萧珏一个人的战斗。
他在与不在他身侧，他都只能孤军奋战。
重矅拢了拢披风，起身从茶楼下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街上空无一人，两侧门户紧闭。他踩着数十万年一成不变的风，走在数十万年里早已烂熟于心的道路上。
他早已知晓看似未知的结局，也早对结果不报任何希望。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他亘古漫长岁月里的又一道劫……
*
妖界大狱中，噼噼啪啪的抽打声经久不息，鬼哭狼嚎四处回荡、不绝于耳。
尤其牢中昏暗，响声和惨叫声更是叫人胆颤。
随着一声响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牢房里如油锅溅水，瞬间炸开，各样的声音一股脑儿钻出来，都开始咆哮叫嚣。
两个看守的小妖拿着狼牙锤狠狠敲打牢房门，劈头盖脸朝那些趴在牢房门上凶恶的面孔打去，边打边骂，边骂边啐。遇到实在嚣张的妖，便将狼牙锤伸进去，狠狠捅他们的腰腹，朝它们的脑袋抡，打得头破血流面目全非才罢手。
两只妖径自走到最里面那间牢房跟前，那间牢房是唯一没有任何动静的监牢。其中一只妖朝里面看了一眼，能看到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他似是确认一般问了一句：“是他吗？”
“前两天刚送进来，肯定是他。”
“怎么没动静？断气了？”
“焚烈大人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他想留着他的命，绝对死不了。不过这人还真是硬骨头，这都两天了，愣是一声没吭。看着细皮嫩肉，没想到比妖还扛揍。”
“听说他跟鬼章殿下的死有关……”
“那八成是活不了了……”
两个小妖磨磨蹭蹭打开牢门，一人架起一条血痕累累的胳膊将人拖出来，拖到外面的刑室。
刑室里，四周都是石壁，墙壁上悬挂的兽首灯盏中燃着骇人红光，兽骨托架上整整齐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刑具。
焚烈早已经候在此处。
他身为妖界刑官，断过数不清的刑案，是妖界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妖性暴戾难驯，妖界的刑罚都是以酷烈著称。
今夜负责行刑的是一只精壮熊妖，他是焚烈的得力下属。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示意小妖将人绑到旁边的刑柱上，去挑了根手指粗细，浑身密密麻麻带倒刺的鞭子。
这样的鞭子不会要人命，却能将人寸寸血肉打成烂泥。
熊妖试了试力度，颇为满意，看着刑柱上毫无动静的人说道：“你若老实交代，便不必受皮肉之苦。你若负隅顽抗，这里多的是刑罚伺候。”
刑柱上的人脑袋垂得很低，几乎连一点气息也察觉不到。
“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焚烈冷眼看着，熊妖亲自审问，“鬼章殿下是否为你所杀？”
刑柱上的人气息微弱：“不……”
“既不是你，为何又要用傀儡愚弄我等？那傀儡出自何人之手？”
“不知……”
熊妖上前，一条晶玉坠子垂到他眼前：“此物乃是从你身上搜出来，可是你所有？”
人一动不动，艰难抬了一下眼睛，素色荷包连同底下晶玉的坠子一起在他视线里摇晃：“是……”
“此乃灵犀内丹所化，当日制作傀儡的宝物乃灵犀之角，均出自同一灵兽。你作何解释？”
人气息奄奄：“此物……乃故人所赠，只是……普通的晶玉坠子……”
“你不认？”
“不认……”
“既然如此，这灵犀内丹又为何会在你身上？”
人目色混浊：“我身上自始至终，只有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晶玉坠子……至于旁的，我不清楚。”
熊妖提高声音道：“这就是你的回答？就算灵犀内丹非你所有，你也总该知道它为何会出现在你身上。”
“……”沉默。
“你若不知，我便提醒你一句。灵犀乃仙界灵兽，性情温和，仙界中人好将其作为灵宠饲养。你觉得，谁会挖了它们的内丹和角炼制傀儡和法器？”
人道：“不知。”
熊妖皱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想包庇谁？就算你不说，我们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人发出轻笑：“既然如此，何必多问？”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们耗？莫不是你还指望他来救你？萧宗主，何必冥顽不灵？进了妖界的这个地方，你不把肚子里的东西吐的干干净净，绝不可能活着走出去，明白吗？”
萧莲舟问：“那……你们……希望我如何回答？”
焚烈掷地有声四个字：“如实回答。”
“如实？”萧莲舟笑笑：“……其实我清楚，此番无论我说什么，都难逃一死……不是妖界诛我，便是仙界诛我……这是你们与仙界之间的争斗，岂会顾惜我一个修士？你们想要我如何说，只管告诉我，我按照你们的指示一五一十招供便是……”
“……”
熊妖去看焚烈，焚烈道：“你只需要如实招供。”
萧莲舟道：“你若要听实话，那便是不知道、不了解、不清楚。”
焚烈示意行刑，熊妖正窝着火，他将鞭子伸到旁边一桶臭水里泡开，五指展开，根根握紧，倏尔抬手，猛然挥鞭……
噼噼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连空气都在发抖。
小妖缩在角落，目睹这一幕，浑身神经也似在受刑一般。
一通鞭子下来，人被鲜血染透。
熊妖检查了一番，确定人是彻底昏了过去，牢骚道：“这人是块硬骨头，这样下去，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焚烈说：“他很聪明。知道只要抵死不开口，我们便拿他没办法。而他一旦供出实情，休说妖界第一个就会拿他衍天宗祭奠鬼章殿下，仙界也绝饶不了他。”
“可他若是一直不认，咱们也不能一直把他押着。”
焚烈道：“把他关进魇室。”
熊妖有些迟疑：“大人，魇室从前只用来关押十恶不赦的妖，用他们最惨痛的记忆进行无休止的精神折磨，至死方休。此人不比那些妖，此番也伤的不轻，万一弄出人命，咱们不好交代。”
“你大可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何况，就算他真受不住重刑死了，我们也无需与仙界交待。”
仙妖两界平起平坐，仙界没有任何资格对妖界的刑讯指手画脚。何况鬼章被杀，仙界绝不会为了一个修士的生死跟妖界撕破脸。
熊妖心领神会，让人将萧莲舟带了下去。
*
重矅已经来了妖界三日，每日，除了处理一些从神界递来的公文，其他时间，都在院子里闲坐。
溟侓在给他的书信上说，已经与稷辛和一干神君将洪荒境外的结界进行加固，几处破损也已经修复，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金吾神君也已经奉命下界，捉拿从锁妖塔逃走的幽冥。
妖界战事如火如荼，百族相争，至今仍未平息。人界最近也不太平，大业起了战乱，花芜去了一趟，说是战事很是激烈，怕是一时半会平息不了，擢选恐要延后。离昊在神爻山也愈发不安分，虽然被镇压，却隔三差五引起地动，弄得方圆百里人心惶惶。
凤凰一族有意将葶苧送往神界受教，天后提了几次葶苧与云逸的婚事，都被凤族大长老胡申以葶苧年幼为由婉拒。当年凤凰一族的族长荣阙为神界战死，按理说，胡申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溟侓也有意让葶苧前往兰台银阙受教。但胡申有意无意流露出希望前往极天殿拜谒之意，溟侓便先将此事按下了。
花芜打听到，仙界的广仪仙君跟焚烈又为着审问嫌犯的事情起了冲突，广仪认为既然审问不出来就应该放人，焚烈却坚称一定能撬开嫌犯的嘴巴。最后，还是庆城王出面才调和下去。
花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