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结束时，天色灰暗朦胧。
乔承焕坐离夏安之最近的长廊，他看时间，瞧天色，却仅听见鞋底接触地面的声音。
他唯一搭档的审讯，至今未有结果。
夏安之已在不见天光的审讯室，待了整整八个小时。
中途，没人进去送水，没人给她送餐。
分明，她清晨醒来，中午才从三院离开。
脱离营养药剂与医疗设备，夏安之怎么熬得过去？
她现在，不是蛇纹玫瑰岛里的模样，她难以强势地将他一脚踹下高楼。
两分钟前，乔承焕第七十二次，要求审讯中断，或是给予审讯者一口营养液。
巡查队的人对他卑躬屈膝，好话说尽，阿谀奉承到丢失底线。
他们说：“事关重大，乔少爷忍忍。”
针对意味明显，他隐约猜出夏安之所面对的不是一般职员，可他不能打给调查局，不能让审讯室离开视野一秒。
继续冲动，便是入套；紧张得太过，乔承焕便不再是乔承焕。
他呼出口气，胸腔像压上千斤巨石。
收敛手心，临时外卖送来的常温营养液，在口袋捂得暖融融。
乔承焕踱步，耐心所剩无几。
晚上九点，审讯室的门再次打开。
他似古遗迹的脱缰野马，不由分说地孤身冲了过去。
这一次，无人拦他。
“乔少爷，审……”男职员立于门口，朝乔承焕恭恭敬敬地行礼。
“别挡路！”
乔承焕一秒不想浪费，一臂撞开机械铁门，踩雷般僵在原地。
审讯室的布局大差不差，室内的温度差异难以形容。
明明晚秋，又胜寒冬。
他凝视跌倒在地，一手握拳，一手紧攥衣领的通灵师小姐，心脏陡然错跳一拍。
乔承焕从未见她如此失态。
“你们！”他抓上男职员的脖颈，对方下意识格挡，退步一步，朝他鞠躬。
男职员：“抱歉，乔少爷，这是工作需要。”
乔承焕怒不可竭：“什么狗屁工作需要？”
“你们算私自动刑！”
长廊安安静静，巡查部安然如以往，他没想到，他们竟敢真的在审讯室动手。
一拳砸到男职员面颊，对方半点不躲，实打实挨上一拳。
“乔队长。”女职员拍打乔承焕的肩背，手臂转瞬被扭动。
咔嗒——
女职员手臂脱臼。
她一声不吭，抿唇泛出一头冷汗。
“真是调查局的两条好狗。”
乔承焕不认识男职员，而女职员是他带过的某一届实习生。
命运弄人，自己带出来的转正职员，变成刺向搭档的一柄利刃。
乔承焕心脏酸涩。
愤怒，屈辱，愧疚，惋惜，百感交集。
他蹲到夏安之身旁，颤着手不敢触碰。
“要再缓会儿吗？”他问。
夏安之抿唇摇头，起身时止不住地干呕。
“童舒亦。”乔承焕有三秒没动，思绪回笼，他扯下卫衣往她身上套，“先穿着。”
“口袋有营养液，我给你拆……”
“不用。”夏安之吸了口气，说：“我没那么脆弱。”
她下沉肩胛骨，半抬下巴，微微收腹挺胸，把乔承焕的卫衣搭到臂弯。
一脚轻一脚重的年轻姑娘，路过门前站着的两位调查局职员。
夏安之回头，瞥他们一眼：“真是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场审讯，期待二位登门致歉。”
“童先生的住址，想必二位还能记得，不需要我再说第二遍了，对吧？”
她模仿审讯者的语气，拘足最后的体面。
乔承焕紧随其后，遮挡两位职员不甘心地视线。
“希望下次见面，你们还能这么硬气。”他警告，阻拦他们打量她一瘸一拐的背影。
男女职员息了声，不见起初的狐假虎威。
-
离开巡查部大门，乔承焕抓紧夏安之冰凉的手腕。
她仍在撑住“童舒亦”的角色。
直到驶离巡查部所在的地界，她才卸力，弓身释出呕吐物。
味道不算好闻。
乔承焕路边停车，一手拍打她的脊背，一手圈起她散落的头发。
“吐出来会好受些么？”他问。
夏安之抬眸，答：“不会。”
乔承焕：“这么严重？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夏安之：“他们不敢随意动手，从门缝放进来一只鬼怪执念。”
她若意志力差一点，开门时将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乔承焕心下一沉，朝她手里塞营养液：“先补充体能，我开快些，五分钟就到地方。”
夏安之最近半月注入过太多药剂，勉强捡回的一条命，经不起短期内的更多药物填充。
调查局的安排，实在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甚至，他们怀疑到童家头上时，宁可错杀不愿手软。
倘若乔家如今不是风头正盛……
乔承焕不敢细想。
夏安之任他开车，缓了会儿，无奈系上呕吐袋。
啪嗒——
垃圾箱自动打开，又自动合上。
她随意擦拭手指，重新靠回椅背。
摸摸营养液，竟是温热的触感。
和臂弯那件卫衣一样，暖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产物。
夏安之奇怪看他，不知道全世界的搭档是否都如此妥帖。
如果是，或许有个搭档，算不错的选择。
她握住温热的营养液，把卫衣向怀中掖。
-
联邦星际分为东西两区。
双方冷战近百年，各自发展，各自管理，互不干扰，互不来往。
最近几年，东西形式紧张，战事随时可能被触发。
他们距离撕破伪装，只差一个服众理由。
东区议员在西区被刺杀，就是能激起大众愤怒的导火索。
西区给不出服众的报告书，两区开战将在所难免。
幕后黑手，无从得知，夏安之和乔承焕没打算就此深入调查。
单刀直入，在废土还算勇气可嘉；在联邦星际这种人情淡漠的地界，他们会说单枪匹马是没有合作意识的叛军。
届时，大人物的人员调动与医疗设施的使用会变成众矢之的。
为预防此种情况，乔外交官于家产各处，安置私人设备，他悄无声息购入大批治疗药物，并说服有意投靠的人才。
林之，算其中一位。
他年少成名，是联邦医学院的高材生，在校时多次辅助联邦重大案件。
经他手的案例，多次登上报道。
天才，交际圈透明，身世清白且简单。
最好用的傀儡类型之一。
被安置在三区边城的某一处私人住宅。
不显眼，又能掌控于手，堪称完美，而他那里，将是乔承焕今夜的目的地。
从回复夏安之，到急停悬浮车，不多不少，恰好五分钟。
按动三下喇叭，一长两短。
住宅大门由内自动打开。
乔承焕开启自动驾驶：“老头子助理名下的房产，算是我们家产业。”
简称：是家里人借用他人名义，从而安置的藏匿点。
属于三区人的特殊喜好。
夏安之有所耳闻，不觉稀奇。
她等他停车，却在下车前瞄见客厅有人影缓慢走动。
夏安之皱眉看他：“有人？”
乔承焕拉开车门：“应该就他一个。”
夏安之：“谁？”
乔承焕：“帝国大学医学系优秀毕业生，林之林医生。”
夏安之怔住，莫名联想到林止。
“之前让你查的人，有结果了么？”她问。
“你说林止？”乔承焕反问。
“嗯。”
“查是查到了，但同名的人，没有化学系出身，也没有物理系出身，他们的履历太平常，不足以踏进联邦任何一家研究所。”
“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
“会不会……你看错了？”
“……”
“当时场景昏暗，或许名字不是林止。”
“……”
“或许，林止只是其中一个实验体的代称？”
“……”
夏安之默然片刻：“不会看错，男性，名字确为林止，树林的林，停止的止。”
乔承焕微愣：“那我再查查，看有没有这个人的居住信息。”
夏安之：“可以往古遗迹历史方向查查看。”
乔承焕：“他不是很懂高智能技术么？应该和古遗迹户籍没什么关系。”
制作仿生人的技术，几百年前不可能熟练；培养打印仿生人的手法，古遗迹不会如此精美。
他们带回十三区的人鱼款打印仿生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乔承焕不认为会有第二种可能性。
夏安之有条不紊，追问：“如果有人，用时光机撕破时间壁垒，从星际穿梭到古遗迹世界，她有没有可能，在那个年代留下如今的技术？”
乔承焕轻笑：“绝无此种可能。”
夏安之：“如果呢？我是说，如果。”
“这种事情的发生概率，微乎其微。哪怕真有人从星际穿梭到古遗迹，也不可能完成悬浮车的制造，更不可能完成打印仿生人的技术。”
“……那你觉得，废土有可能再次降临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乔承焕侧眸看她，“做关于东西区开战的噩梦了？”
“没有。”夏安之看着他，“只是想起来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嗯。”夏安之没否认，神态不似开玩笑。
乔承焕步履沉稳，思索片刻，想起联邦星际曾通缉过的另一位女士。
那位女士，当年也是调查局三处的员工。
同为女性，同为特级通灵师，同为消失一段时间后，被星际集体通缉。
就连借口，用的也差不多。
虽两个案子相隔多年，但似乎太过巧合。
结合夏安之当下的各种状态，怎么回想怎么觉得她仿佛换了一个人。
比之前好说话，该做的依旧会做，会隐隐约约表露信任，却宛若丢失灵魂，注意力总不集中在眼前。
为什么？
发生什么了？
乔承焕低声：“你在游戏里，经历什么了？”
夏安之目不斜视：“你这次，没进去么？”
乔承焕：“没有，一直在森林徘徊，鬼打墙似的出不去。”
夏安之：“有遇见可疑的人或物么？”
“可疑的人只有车站擦肩而过的小女孩，可疑的物，始终没有发现什么。”
“什么样的小女孩？”
“在巫茫山车站开启全息直播，说山上有世界上最美妙乐器的那位。”乔承焕答得自然。
夏安之有所回忆，他的叙述和她在老爹古董店里听到的声音完美对应。
“有什么不对么？”乔承焕同她一起踩上实心台阶。
石头和机械铁板的脚感微不可查的相似。
夏安之下意识摸摸口袋，空荡荡的。
“没什么不对，随便问问。”她轻声回复。
第一次觉得停车位和客厅相距甚远。
她至今不明白，偌大的院子，每天走来走去难道不会累么？
执行完任务的每一秒钟，上完班的每时每刻，从调查局学院完成课程的每一分钟，不都应是难得的休息时间？
从停车位走到大厅门口，时间颇久，真是健身的好路程。
夏安之莫名想到冷笑话。
她身前的门扉一刹那开至最大，暖色调的光并不刺目。
一步之遥的年轻男士，身穿白大褂，戴副精致的无框眼镜。
站得规矩，好学生做派，身上干干净净，少年感很重，没什么班味儿存在。
是让人容易有亲切感的类型。
“我刚才和你提到过